第二部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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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對頭,當然羅,”他一臉不高興地瞧着玻璃窗説“人就生病了!我呀,我也覺得不舒服,總有一天,我也要來看醫生,治治我的背痛。打擾了半天,再見吧,包法利太太,有事不必客氣,在下一定效勞。”他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
“我怎麼那樣老實!”她想起了圍巾,就自言自語説。
她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來的人是萊昂。她站起來.在五斗櫃上的一堆抹布中,隨便拿起一塊來繰邊。他進來時,她顯得很忙。
話談得不帶勁,包法利夫人説了上句沒有下句,使他不知道説什麼好。他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用手指頭轉動象牙針線盒;她卻穿針走線,時不時地用指甲壓得抹布打摺。她不説話,他也不開口;不管她説與不説,他都看入了。
“可憐的年輕人!”她心裏想。
“我有什麼不討她喜歡?”他問自己。
到底還是萊昂開口了,他説他要到盧昂去給事務所辦事。
“你訂的音樂雜誌到期了,要不要我續訂?”
“不要,”她答道。
“怎麼啦?”她抿緊了嘴,慢地把針穿過抹布,出一長段灰的線。
萊昂看了有氣。艾瑪的手指頭似乎給抹布擦了;他腦子裏閃出了一句獻殷勤的話,但又不敢大膽説出口。
“你不再學了嗎?”他接着説。
“什麼?”她趕快説“音樂嗎?啊!我的上帝,是呵:難道我不要管家務了,不要照料丈夫了,説來説去,要乾的活多着呢,難道份內的事不要先做!”她看看鐘。夏爾還沒回來。於是她裝出擔心的樣子。她三番兩次説:“他人多麼好!”實習生對包法利先生也有情。不過子對丈夫情太深反倒使他意外,使他不快,但他還是接着説醫生的好話。他説,他聽見大家都説他好,尤其是藥劑師。
“啊!他是一個好人,”艾瑪接着説。
“當然,”實習生接嘴道。他又談起奧默太太來,他們平常老是笑她衣着隨便,邋里邋遢。
“那有什麼關係?”艾瑪打斷他説。
“一個做母親的人,哪裏顧得上打扮自己!”然後,她又不説話了。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她的談話,她的姿態,統統都改變了。人家看見她把家務事放在心上,又按時上教堂,對女傭人也管得更嚴格了。
她把貝爾特從媽那裏接回家。一有客人,費莉西就把她抱出來,包法利夫人起孩子的衣服,讓客人看她的胳膊和腿。她説她愛孩子;孩子是她的安,她的樂趣,她的癖好。她一邊撫摸她,一邊抒發情,如果不是知道底細的榮鎮人,恐怕要把她錯當做《巴黎聖母院》裏的好媽媽呢。
夏爾回家的時候,發現他的拖鞋總在壁爐邊上烘着。現在,他的背心襯裏不再線,他的襯衫也不再缺紐扣,他甚至高興地看到:他的睡帽也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壁櫥裏面。她不再像從前一樣,不樂意去花園裏消愁解悶;無論他提什麼建議,她都同意,雖然她並沒有猜到他的意圖,她也毫無怨言地順從;——萊昂看見他餐後坐在爐邊,雙手放在肚子上,兩腳蹬着爐架,面孔飽得發紅,眼睛浸潤在幸福中,孩子在地毯上爬,而這個身苗條的婦少,竟俯在椅子背上吻他的前額。
“我想到哪裏去了!”他自言自語。
“怎麼可能到手呵?”在他看來,她顯得這樣賢惠,這樣聖潔不可侵犯,甚至連最渺茫的希望也煙消雲散了。
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情況,更把她抬高到了超凡入聖的地位,對他説來,他既然得不到她的體,她似乎也就擺了凡胎俗骨;在他心裏,她總是扶搖直上,遠離人間,好像成了仙的聖徒,令人目眩神地飛上九霄雲外去了。這是一種純潔的情,它並不會妨礙常生活的運行;人們培養這種情,因為情也以稀為貴,有了這種情使人得到的享受,遠遠少於失去這種情給人造成的痛苦。
艾瑪瘦了,臉變得蒼白,面孔也拉長了。她的黑頭髮從中間分開,緊緊貼住兩鬢。她的眼睛大,鼻子直,走起路來像只小鳥,現在老是沉默寡言,難道不像蜻蜓點水似地度過人生,而且額頭上隱約地出了負有崇高使命的跡象?她是這樣憂鬱而又平靜,温柔而又持重,使人覺得她有一種冷若冰霜的魅力,就像一座冰涼的大理石教堂,雖然花香撲鼻,也會使人寒顫一樣。即使萊昂以外的人也會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引誘。
藥劑師就説過:“她的姿質不凡,即使縣長夫人也不如她。”老闆娘稱讚她節省,病人稱讚她客氣,窮人稱讚她慈善。
其實她卻貪心不足,容易生氣,怨天尤人。她的紋絲不亂的直褶裙包藏着一顆動盪不安的禍心,她的羞人答答的嘴講不出內心的苦惱。她愛上了萊昂,卻尋求孤獨,好無拘無束地在想象中自得其樂。看見了真人反而擾亂了沉思默想的樂趣。艾瑪聽見他的腳步,心就撲撲地跳;在他面前,動的情反而低落,使她莫明其妙,最後陷入一片惆悵。
萊昂並不知道,當他灰心失望地離開她家的時候,她卻站了起來,在他後面看着他走到街上。他的行動使她掛念;她暗中觀察他的臉,甚至憑空捏造,找個藉口到他房間裏去。藥劑師的老婆在她看來真是幸運,能夠和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而她的思想不斷落在這所房子上,就像金獅旅店的鴿子老是飛來這裏,把白羽紅爪浸在檐溝裏一樣。艾瑪越是發覺自己墮入情網,越是壓制自己的情,好不出來,讓它慢慢削弱。她並不是不想萊昂猜到她的心事;她甚至想出一些機會,一些突如其來的變化,好使他恍然大悟。但是她沒有這樣做,當然,不是行動太慢就是心裏害怕,還有不好意思。她想到她的拒絕也許做得過份,已經錯過了時機,無法挽回了。當然,她的自尊心,自封“賢良母”帶來的喜悦,無可奈何的顧影自憐得到的安,總算聊勝於無,可以彌補一點她自認為作出了的犧牲。
於是,體的七情六慾,對金錢的垂涎三尺,還有熱情帶來的傷,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種痛苦;——而她不但不求解,反而越陷越深,自尋煩惱。一盤菜燒得不好,一扇門關得不緊,她都有氣;她埋怨自己沒有絲絨衣服,錯過了幸福,沒有實現太高的理想,住的房子太窄。
她最惱火的是,夏爾似乎想都沒有想到她在受苦。他居然以為是他使她幸福的。這種愚蠢的想法,在她看來,筒直是一種侮辱,而他的心安理得,就是無情無義。她為誰做賢良母的?難道他不是一切幸福的障礙,一切苦難的源,像一複復雜雜的皮帶上的尖釦針一樣,從四面八方把她緊緊扣在他的身上?
因此,她由於煩悶無聊而產生的種種怨恨,都轉移到他頭上,她想努力減輕痛苦,結果反而加重了憤怒,因為這種徒勞無益的努力,更增加了她灰心失望的理由,擴大了他們之間的裂痕。她對自己的温存體貼也起了反。家庭生活的平凡使她嚮往奢俗豪華,夫婦生活的恩愛卻使她幻想婚外的戀情。她恨不得夏爾打她一頓,她才好理直氣壯地僧恨他,報復他。有時她會大吃一驚:自己居然會起這樣無情的念頭;然而她不得不繼續出笑容,自己騙自己説:“我很幸福,”然後裝出幸福的模樣,騙別人相信自己真幸福。
其實,她討厭這樣口是心非。她也起過同萊昂私奔的念頭,隨便到哪裏去,也不管多麼遠,只要能嚐嚐新的生活;但一想到私奔,她的靈魂深處立刻裂開,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個黑暗的深淵。
“而且他已經不再愛我了,”她心裏想。
“怎麼辦呢?還能指望誰來幫忙,誰來安,誰來減輕我的痛苦?”她已經疲力竭,氣急敗壞,如痴似呆,老是低聲哭泣,眼淚直。
“為什麼不告訴先生呢?”女傭人碰到她發病的時候進來,就這樣問。
“這是神經有病,”艾瑪答道。
“不要告訴他,免得他難過。”
“啊!對了,”費莉西接着説“你就像小蓋蘭一樣。她是在波萊打漁的老蓋蘭的女兒,我到你們家來以前,在迪厄普認識的。她老是愁眉苦臉,站在門口,好像報喪的裹屍布。她的病看起來似乎是腦袋裏起了霧,醫生無能為力,神甫也沒辦法。病得太厲害了,她就一個人跑到海邊去,海關人員巡查的時候,老看見她伏在地上,爬在鵝卵石上哭呢。後來,説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啊!對了,”費莉西接着説“你就像小蓋蘭一樣。她是在波萊打漁的老蓋蘭的女兒,我到你們家來以前,在迪厄普認識的。她老是愁眉苦臉,站在門口,好像報喪的裹屍布。她的病看起來似乎是腦袋裏起了霧,醫生無能為力,神甫也沒辦法。病得太厲害了,她就一個人跑到海邊去,海關人員巡查的時候,老看見她伏在地上,爬在鵝卵石上哭呢。後來,説也奇怪,她一嫁人,病就好啦。”
“可是我呢,”艾瑪接過來説“我的病是嫁人後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