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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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奧默説“我欽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隸,在世界上提出了一種道德觀…”
“不對!所有的經文…”
“呵!呵!至於經文,打開歷史看看,誰不知道,經文是耶穌會篡改了的!”夏爾進來了,他走到靈牀前,慢慢拉開帳子。
艾瑪的頭歪向右邊的肩膀。嘴角張開,彷彿臉孔下半開了一個黑,兩個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層白的粉末撒在眼睫上,眼睛開始看不見了,上面出現了灰白的粘,好像蜘蛛結了一層簿網似的。牀單從脯到膝蓋都凹了下去,到腳尖又高了起來。在夏爾眼裏,彷彿是不知道多麼重、多麼大的東西把她壓扁了。
教堂的鐘敲兩點。聽得見淙淙的河水在平台腳下過,進黑暗中去。布尼賢先生勁頭一來就大聲擤鼻子,奧默卻用筆把紙颳得吱吱響。
“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説。
“你走開吧,何必在這裏看得難過呢!”夏爾一走開,藥劑師和神甫又恢復辯論了。
“應該讀伏爾泰!”一個説“讀霍爾巴赫!讀《百科全書》!”
“應該讀《葡萄牙籍猶太人寫的信》!”另一個説。
“讀前任文官尼古拉寫的《基督教之道》!”他們爭得臉紅耳熱,他們同時各講各的,誰也不聽誰的;布尼賢氣得要命,説對方膽大臉厚;奧默覺得奇怪,説神甫怎麼這樣愚蠢;他們差不多要破口大罵了,偏偏夏爾又忽然出現。他好像着了魔似的,時時刻刻跑上樓來。
他站在她對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專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記了自己,也就忘記了痛苦。
他記起了應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蹟;他自言自語,只要專心致志,也許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彎下來,低聲叫道:“艾瑪!艾碼!”他使勁呼出的氣息使燭影在牆上搖晃。
一大早,包法利趕來了。夏爾擁抱她的時候,又是涕淚縱橫。她也像藥劑師一樣,想勸他節省喪葬的開銷。他氣得這樣厲害,她只好閉口不談;他反倒支使她到城裏去,買些必不可少的東西。
夏爾整個下午沒人作伴;貝爾特送到奧默太太家去了;費莉西待在樓上房間裏,和勒方蘇瓦大娘一起守靈。
晚上,他接待來弔唁的人,他站起來,和弔客握乎,説不出話,然後大家挨着坐下,在壁爐前圍了半個圓圈。大家低着頭,蹺着腿,隔不多久就發出一聲嘆息;每個人都覺得無聊透頂,但是誰也不好意思説是要走。
奧默兩天來,只見他在廣場上,九點鐘又來到這裏,帶來一堆樟腦,安息香和香草。他還帶來一滿瓶漂白水,要給房間消毒。這時,女傭人,勒方蘇瓦大娘,包法利圍着艾瑪,忙着給她換衣服;她們給她蒙上繃緊的罩布,一直罩到她的緞鞋。
費莉西哭着説:“啊!可憐的太太!可憐的太太!”
“瞧她,”旅店老闆娘嘆息着説“她看起來還是多麼可愛!誰敢説她不會馬上爬起來呢!”隨後,她們彎下去,給她戴好花冠。要戴花冠一定要把頭抬高一點,那時一股黑水從嘴裏了出來,好像在嘔吐一樣。
“啊!我的上帝!當心袍子!”勒方蘇瓦大娘叫了起來。
“來幫幫忙吧!”她對藥劑師説。
“難道你還害怕?”
“我會害怕?”他聳聳肩膀答道“哎!你説到哪裏去了!我學制藥的時候,在市醫院還沒見過死人嗎!我們還在解剖屍體的階梯教室裏做過五味酒呢!死嚇不倒哲學家。我不是時常説,要把遺體送給醫院,可以對科學作出貢獻嗎!”神甫一到,就問包法利先生身體如何;聽了藥劑師的回答,就説:“打擊太大了,你知道,恢復還要時間。”於是奧默祝賀他,不像凡夫俗子,不會失掉終身伴侶;結果兩人對神甫不結婚的問題爭論起來了。
“因為,”藥劑師説“男人怎麼少得了女人?這太不合乎情理了!有些男人犯罪…”
“不過,木頭刀子!”教士喊了起來“你怎麼能要一個結了婚的人,比如説,保守別人懺悔的秘密呢?”奧默攻擊懺悔。布尼賢為懺悔辯護;他大加發揮,説懺悔可以使人改過自新。他舉了道聽途説的小故事來作證明,一些小偷怎麼一下變成好人。一些軍人一走進懺悔廳,立刻看清了自己的罪過。弗裏堡有一個神甫…
他的對方己經睡着了。他覺得房間裏有點氣悶,就去打開窗子,卻把藥劑師驚醒了。
“來吧!口煙!”他對他説。
“一,就不困了。”狗叫聲斷斷續續,拖得很長,從遠處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
“你聽見狗叫嗎?”藥劑師問。
“有人説,狗聞得到死人的氣味,”教士答道。
“蜂也是一樣,一有死人就會飛出蜂窩。”奧默沒有反駁這些謬論,因為他又睡着了。
布尼賢先生更得住,口中繼續唸唸有詞,然後,不知不覺地下巴一耷拉,放鬆了手裏的黑大書,也打起鼾來。
他們兩個人面對面坐着,肚子鼓起,臉皮浮腫,眉頭皺緊,在爭論不休之後,都為人類共同的弱點所征服;他們一動不動,和他們旁邊的屍體一樣,而屍體看起來卻也在睡覺呢。
夏爾進來並沒有吵醒他們。這是最後一次。他來向她告別。
香草燒得還在冒煙,淡藍的滾滾煙霧,飄到窗口,就和窗外進來的霧氣打成一片。天上有幾顆星,夜顯得靜。
熔化了的蠟燭油像大顆眼淚一樣滴到牀單上,復爾看着蠟燭燃燒,燭焰發出的黃光使他的眼睛也看累了。緞子長袍上的波紋閃閃爍爍,白得好像月光。艾瑪在長袍下看不見了,彷彿已經化為氣體,從她身上散發出來,朦朦朧朧,和周圍的東西,寂靜,黑夜,吃過的風,冉冉升起的、陰森濕的香氣,溶合為一了。
然後,忽然一下,他看見她在託持的花園裏,在荊棘籬笆旁邊的長凳上,忽然一下,又在盧昂,在大街上,在他們家門口,有貝爾託的院子裏。他還聽見快活的小夥子在蘋果樹下跳舞的笑聲;房間裏瀰漫着她頭髮的香味,她的長袍在他懷裏發出火花般的爆裂聲。她現在穿的就是那件袍子!
他就是這樣一樁樁、一件件,回憶已經消逝了的幸福,她的態度,她的姿式,她的聲調。一陣難過之後,又來另外一陣,永遠沒完沒了,就像水氾濫,後推前一樣。
他忽然好奇得要命:心撲撲地跳,慢慢地用手指頭揭開了她的面罩。他嚇得大喊一聲,把兩個睡着了的人都叫醒了,他們趕快把他拉到摟下廳子裏去。
費莉西隨後上樓來説:他要她的頭髮。
“剪吧!”藥劑師答道。
但她不敢動手,他就手拿剪刀,親自上前。他抖得這樣厲害,結果在鬢角的皮膚上開了幾個口子。最後,奧默狠下心來,大手大腳隨便剪了兩刀,剪得漂亮的黑頭髮裏漏出了幾塊白。
藥劑師和神甫又重新爭論起來,爭爭睡睡,睡醒了又互相責怪。於是布尼賢先生在房間裏灑他的聖水,奧默拿漂白藥水畫在地上。
費莉西想得周到,在櫃子上放了一瓶燒酒,一塊乾酪,一大塊蛋糕。
到早晨四點鐘,藥劑師不住了,嘆口氣説:“説老實話。我很高興吃點東西。”神甫不近人請;他出去做了彌撒就回來;他們兩人有吃有喝,有説有笑,不知怎麼搞的,人家是樂極生悲,他們卻是悲去喜來了;喝到最後一杯,神甫竟拍着藥劑師的肩膀説:“我們總會不打不成相識的!”他們在樓下門廳裏碰見工人來了。於是夏爾在兩個小時之內,不得不忍受鐵錘敲棺材板的折磨。後來他們把她放進橡木棺材,再把小號棺材放進中號,中號放進大號。但是大號棺材太大,中間不得不進墊褥子的羊絨。最後,等到三副棺木都刨好,釘好,焊好了,就把靈柩抬到門口;屋門大開。榮鎮人開始湧來了。
盧奧老爹一到,在廣場看見辦喪事的黑布,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