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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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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十八歲,只有最後一點殘存的青了…

遠遠的,好像在大地的邊際傳來隱隱的火車長鳴。那聲音蒼涼虛渺,使人想到星空下燕幽大地的廣袤無邊,還使人想到火車在暗夜中閃爍着一兩點寥落燈光的開闊田野上奔馳,油然生出一種茫無歸宿的悵惘——…無邊的曠寂的黑夜。火車在一個只有兩三間小房的偏僻小站臨時停車。廣漠的幾乎沒有一星燈光的荒涼曠野。過了一會兒,對面又慢慢停下一輛面馳來的客車。一方明亮温暖的車窗,一對年輕夫婦在含笑相視而語,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在吃蘋果。林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幸福的家庭。隔着車窗,小男孩也看見了林虹,小手貼着窗玻璃朝她招了招,她也衝他笑笑。孩子的父母也轉臉衝林虹笑笑。極親切、極友好的微笑。在如此廣漠的黑夜,看到這樣一個幸福的家庭,使你到人間之友愛,人情之温暖,到和諧家庭之幸福。林虹心中漾起一種動而又悵惘難言的滋味。她到自己的心濕得如被清純柔和的水浸透了一樣。她願意愛世界上每一個人。

兩列火車反方向飛馳着分離了。又是單調而有節奏的顛簸聲。她緊貼着車窗,眼前一直隱隱閃現着那一方明亮温暖的車窗…

她的思路怎麼又散亂了?聲音的世界也引起她各種聯想。她不要去聽聲音,寂靜的夜並不絕對寂靜。可是,她不能捂上耳朵。她想到了和尚坐禪:耳聽八方,什麼都聽見,什麼又都沒聽見。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世界,混混沌沌,沒有一個興奮點,聲音世界便“不存在”了。她使自己的聽覺混沌起來,一切聲音都在混沌中若有若無地“不存在”了。她使自己閉着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去注視腦海中的思考點。她剛才想什麼來的?尋找新的住處?考慮今後的生活?調動?

不,這似乎都不是她要開始的思考點。她的目光把自己整個腦顱腔內都看了一遍,更確切的覺是“想”了一遍。她想什麼來的?又是身體往上飄的覺,像失重一樣,鋼絲牀變成一片雲。部最沉,還有着對牀的實在覺。她抓住這個覺,又使自己身體恢復重量,慢慢落下來。清醒而寧靜。視覺關閉了,聽覺麻痹了,嗅覺異常鋭起來。怪不得聾盲人嗅覺發達。她分明到了房間裏空氣的温濕度,到了房間裏融着各種氣味。陳年書籍的氣味,融融的,濕悶的。範丹妮呼出的氣息。吳鳳珠的氣息。自己的氣息。

範丹妮的身體還散發着混有一絲悠悠的類似檀香型香水的汗氣味,這汗氣味熱而強烈,一縷縷的,織成細股,在嗅覺的世界中清楚地顯示出範丹妮的全部特徵。三十六七歲的女,瘦削單薄的身軀,恥辱痛苦的經歷,旋風般的及時行樂,帶點歇斯底里的格,是這樣一個女人才有的汗味。她那雙皮涼鞋也散發着被她的汗水浸濡過、被一天的柏油路燙烤過的氣味。

吳鳳珠的汗氣味則是沉重的、污濁的,緩緩地漫過來。沒有股縷之分,渾然一體而疲軟温弱,讓人想到吳鳳珠身體的臃腫、鬆弛和衰老。吳鳳珠一晚上翻箱倒櫃,終於翻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她又能怎麼樣呢?不是沒用嗎?

人難道一生都在這樣枉然地絕對之探求?

範丹妮的自傳體小説。她講述時的動神情。四個樂章。青的理想是玫瑰的。生活是鐵青的。霓虹燈是繽紛雜的。未來應該是藍的?問號。範丹妮現在第三章中。自己的人生呢?似乎也有過相似的第一章,第二章,那麼,往下的第三章呢?人生是真正的響樂。所有響樂都在某種程度上體現着人生的旋律。

不同的人生旋律又都怎樣發展呢?

她不想跨入範丹妮那種“繽紛雜”的第三章。那麼,她應該有個怎樣的第三章呢?白的,寂寞淡泊,與世無爭的,如她這幾年在古陵那樣?如果一旦調回北京,她還能保持白的生活調嗎?她覺不會。紅的,火熱的?不。她想也不要想這種顏。當她十幾年前還是中學生時,曾喜歡過紅和白

她還與李向南談過——…星期的黃昏,北京公園湖畔的林陰曲徑上,李向南和林虹散着步,談着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最喜歡談的理想。

“你最喜歡的顏是什麼?”林虹問。

“紅。”李向南回答後又問“你呢?”

“我喜歡紅和白。”李向南皺了下眉:“為什麼?”

“不知道。反正我從小就喜歡這兩種顏。白純潔,紅燃燒,是嗎?”被晚霞染紅的湖水在他們身旁波粼粼地閃閃發光…

——然而,紅早已從她生活中消逝了。對她來説,那顏是愚蠢的,可笑的,令人厭惡的。藍?冷靜、深沉而富有詩情畫意?生活不賦予她這種條件。紫?穩定而凝重?黃?温暖而和諧?綠天的調?生命的調?

這些顏似乎都不可能成為她人生第三章的調。那麼説,她的第三章莫非也是繽紛雜的?像萬花筒中的無數塊碎玻璃,白、藍、黃、綠、紫、紅、黑,不同的顏在眼前錯亂疊着、閃動着。

這就是她的人生第三章?

不想這種象的問題了,想具體一點的。從哪兒開始想呢?又是紛紛雜雜…靜一靜,再靜一靜。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她的臉,她的皮膚,能覺到一股清新的空氣從窗户那兒泉水般進來,像一股清泉注入濁渾的池水中一樣,先沉入底,然後緩緩在房間擴散着,帶着月光和樹葉的濕涼,從她身上漫過。她快舒適。

突然,那些疊印閃動着的畫面都隱退了,一片異常冷靜澄清的思想天空在她眼前展現。一切都變得清楚明晰。她猶豫什麼?還躲躲閃閃地思考什麼?她決不拒絕生活給她的新機會。她第一件事就是要調回北京。不管現實生活有多麼沉重,不管未來的新生活將多麼不符合她的理想——她理想中的新生活將是怎樣的呢?好像頭腦中已有一個朦朧的圖景。不管在新生活中她將怎樣碰疼周身的傷疤(顧曉鷹的嘴臉,團長辦公室的燈熄滅了,首長的微笑變成了一張長滿疙瘩的貪婪的臉,一羣羣並不相識的人的眼光,冷蔑的,議論的,諷刺的…),也許這新生活對她將是場痛苦的災難,她也要踏進來。她要調回北京。她應該生活在這裏。告別古陵縣吧。

(古陵縣城那座九層釋迦古木塔,起伏的山,直落的土崖,梯田,鋪滿鵝卵石的河灘,陳村外的河,陳村學校那間寂寞素雅的單人宿舍…)這一步邁得對嗎?她現在來不及自省。

接着湧上來的明確思想是:她要為調回北京奔波活動。敲各種各樣的門,見各種各樣的人。要想方設法,什麼機會都不放過。她心中又隱隱升起一種發怵的覺,這種奔波是充滿不快有時甚至是屈辱的,要看別人的臉,要賠笑,賠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的笑臉。此時,她又體驗到過去敲別人門時和麪對面坐着相求對方時的心境。這種心境怎麼顯得這麼切近?無所謂,怵什麼?真到那個份兒上,她什麼難事都能做,沒那麼清高。為了生活,人沒有不能去做的事。古陵縣那頭放不放人?那好辦。有李向南。他是縣委書記,一句話就管用。他在古陵縣還待得住嗎?

千萬別在她調離之前李向南就被排擠走啊。那就麻煩了。

怎麼這樣自私?光想自己?李向南處境到底如何?李向南也不要待在古陵了,也回北京不好嗎?自己想到哪兒去了,可笑。

一個清楚的問題又浮現在思想的天空上:李向南會和她…會和她結合到一起嗎?(李向南又高又瘦的形象離她很近,她能聞到他男身體的氣息。她很想在他前靠一下。範丹林的形象也在旁邊閃現出來。)不,這個問題以後再想。如果解決了調回北京的問題,對於自己最重要的是要有個合適的工作,要乾點像樣的事情,要使自己成為一個被尊重的人。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像樣地生活,就會喪失自己的價值。一個女人如果不能表現自己的價值,就不會得到愛。

她乾點什麼有彩的事情呢?

繪畫?她的國畫畫得不錯。然而,正式走上畫壇,她還不敢想。她畫得太隨便,完全是為着消遣。寫小説?像範丹妮那樣,能成功嗎?眼前又浮現出顧小莉。她也在寫小説,而且已經發表過。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寫小説?不寫。顧小莉已經成功的事,她還這樣沒把握地企望,這讓她的自尊心受到刺。她自省的目光只一掠,便看清了自己。別想了。具體幹什麼,很難預計。那要看彼時的條件。

(又是李向南的形象。黑炯炯直視人的眼睛,絡腮鬍,一米七八的個子,瘦削的身材。旁邊又有小莉穿紅裙的形象在閃動。)自己和李向南的關係會如何發展呢?應該認真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

她愛李向南嗎?

她愛。這一點,她的心不願説假話。李向南愛她嗎?

也愛吧。

有沒有同情的成分呢?

或許有。但李向南是愛她的,憑着對男人的直覺,她相信這一點。然而,愛,就一定能夠走到一起嗎?在屈辱的被蹂躪中,又在屈辱的婚姻中,她兩次喪失了青的純潔。(她身體掠過一陣不舒服的覺,好像一個髒麻袋蓋了上來,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不但不美,而且衰醜、邋遢。)像李向南這樣一個血男兒會不顧忌這一點嗎?她太理解男人了。

但,對於現代觀念的人來説,這個問題不應該太看重。可…(她微微搖了搖頭)那是女人的真理,不是男人的真理——更確切説,不是丈夫的真理。不過,李向南不是一般的男人,十幾年前,他和她有過不平凡的友誼,他能理解她,諒解她,愛護她。但…(她又微微搖了搖頭)直告訴她,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難走到一起。如果她想得到幸福,恰恰應該找一個和自己過去毫無關聯的丈夫。

她和李向南之間有着一條很難彌合的鴻溝了。

然而,真的無法彌合了嗎?

在李向南面前還有什麼女人?顧小莉?如果用李向南的眼光看,顧小莉和自己誰更有引力呢?顧小莉年輕漂亮,自己呢?沒那麼年輕,但還漂亮、成,有風度,有對生活更深的理解,有一般女人沒有的聰明,能夠在思想情各個方面理解和幫助一個搞事業的男人…她具備很多優勢。然而,年輕是女人最大的優勢——這個真理在她腦子裏電光一樣閃過。如果自己是男人,選擇顧小莉呢,還是選擇林虹?

她不願想下去,因為朦朧預到那答案是於她不利的。人總要欺騙自己。自省的理智之光又掠過腦海。然而,雖然自省到了,卻也不願繼續想那個問題。她為什麼要替李向南抉擇呢?她還是相信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魅力的。她肯定比顧小莉更優勝。不過,要記住:對李向南務必不可太親近。要保持女人的驕傲。這一點聰明,她是深知的。她不由得睜開了一點眼睛,出憧憬的目光,微微笑了。她覺得自己的微笑很人。她又到自己身體的年輕,自己的目光在黑暗中閃亮。明天要去百貨大樓買幾件衣服,買一雙拖鞋。後天應該去北大——…她雙手在一件米白的風衣口袋裏,像個外國影星扮演的年輕學者一樣,很乾練地踏上一座大廈的大理石台階,很有活力地朝上走着。她聽到自己的高跟鞋敲打路面的聲音。周圍簇擁着一大羣爭相提問的中外記者,眼前伸過來數不清的錄音話筒。她頭也不回地徑直朝上走着,簡潔地而平靜地打發着他們:“我沒時間。對不起。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台階上上下下的人後面站着顧小莉,用不勝妒嫉的目光看着她。

她還是朝上走着。突然,她一扭頭,遠遠看見台階下的松牆旁,冷落地佇立着一個瘦高的男人,那是在政治鬥爭失敗後潦倒不堪、為人們所輕視的李向南。她轉身向下朝他走去,挽起他的胳膊:“咱們走吧。”李向南出吃驚的目光,臉上掠過一絲自慚形穢的神,他掩飾着自己的之情,陰鬱地、含着疑問地看着她。

記者們簇擁着跟下來,紛紛要她講話。

“我有重要的事情。”她冷冷地回頭看着他們。

“您有什麼重要事,可以説一下嗎?”

“我要準備結婚。”她抬起高傲的額頭平靜地説,然後大方地挽住不知所措的李向南,走了。

她和李向南在擁抱,接吻…

這是什麼想象啊。她在黑暗中仰望着天花板又微笑了。月光照着藍的窗簾,一方藍的窗口。火車上那一方明亮温暖的燈窗。

明天要不要和範書鴻一家去見那個法籍華裔教授?

後天該去北京大學。…朦朧的睡意又襲了上來,這次她不想抵抗它了,她的身子又輕悠悠地飄起來,飄到了雲上,好像被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扇過一樣,在月光洗浴的澄碧夜空中飄蕩着。然而,這樣忽悠悠地飄着太難受了,她想落下來,好好睡覺。可她落不下來。她飄過北京展覽館上空,那是亮着紅五星的尖塔,她雙手摟住它。又飄了。她飄過燈火闌珊的京城,飄在北海上空,湖水在月光下粼粼發亮。她看見那雄偉的白塔了。塔飄近了,她雙手抱住,摟緊,這次她摟住了。她不能再鬆手了。塔突然傾倒下來,她仰面跌落在地。塔傾壓在她身上。

她醒了。她在做夢。

她起牀穿好衣服,沒有驚動範書鴻一家,下樓了。

外面的景是完全陌生的,清寂的早晨。面一株鐵幹虯枝的枯樹,一條很的蟒蛇從樹上垂吊下來,一頭鑽入樹下的一眼井中,尾巴還卷繞在樹上。青石板砌成的井口溜光圓,很小,像是被蟒蛇磨光的。蟒蛇的頭從井中出來了,咬着一隻大而美麗的青蛙。青蛙掙扎着。林虹拔出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投過去,蟒蛇被劈斷了,青蛙逃了。這時,遠遠的天空上又有一條矯健的黃龍向她猛撲過來,她知道,龍也是蛇。然而這一次,她知道自己阻擋不住,只好聽天由命。在一陣熱騰騰的霧包圍中,她模模糊糊到,不會出事,這大概又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