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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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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母親説:"阿媽,叫我去吧。他們害怕阿爸,他們不會殺死央宗。"母親臉上綻出了欣的笑容,她罵道:"你這個傻子啊!"哥哥跨進繼母的房間,問:"弟弟又怎麼了?"哥哥和我,和我母親的關係一直是不錯的。母親説:"你弟弟又犯傻了,我罵他幾句。"哥哥用聰明人的憐憫目光看着我。那樣的目光,對我來説,是一劑心靈的毒藥。好在,我的傻能使心靈少受或者不受傷害。一個傻子,往往不愛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實。這樣一來,容易受傷的心靈也因此處於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未來的麥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腦袋,我躲開了。他和母親説話時,我就站在卓瑪背後,玩間絲帶上的穗子。玩着玩着、一股熱氣就使我嘗試過雲雨之情的東西瞄脹起來。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氣的桑吉卓瑪忍不住低低尖叫一聲。

母親不管這些,而是鄭重其事地對大少爺説:"看看他那樣子吧。以後,我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對待他啊。"哥哥點點頭,又招手叫我過去,附耳問我:"你也喜歡姑娘?"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歡的。"於是,我站到了屋子當中,大聲宣佈:"我-喜-歡-卓-瑪!"哥哥笑了。他的笑聲説明他是作領袖人物的材料。那笑聲那麼富於染力。卓瑪和母親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笑聲嚯嚯地,像一團火苗愉快抖動時發出的聲音一樣。正午時的寂靜給打破了,在笑聲中動盪。

笑聲剛停,我們都還想説點什麼的時候,槍聲響了。

這槍聲很怪,就像有人奮力而突兀地敲打銅鑼。

"咣!"一聲響亮。

母親怕冷似的抖動一下。

"咣!"又一聲響亮。

官寨裏立即響起人們奔跑、呼喊的聲音。拉動槍栓的聲音清脆而沉着。最後是家丁們在炮樓上推動土炮時那巨大的木輪吱吱嘎嘎的聲音。直到土炮安置妥當後,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陽光下沉寂下來。這種沉寂使我們的寨樓顯得更加雄偉莊嚴。

哥哥把這一切佈置妥當,叫我和他一起站在兩尊銅鑄的土炮旁向響槍的地方張望。我知道這槍聲是怎麼回事。但還是跟着哥哥高叫:"誰在打槍,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靜,茂盛的罌粟一望無際。河邊上有幾個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們在自家的屋頂上辯氈或攝製皮子。河水一直往東到很遠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風景時,哥哥突然問我:"你真敢殺人?"我把遠望的目光收回來,看着他點了點頭。他是個好兄長,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樣勇敢,並且着意培養我的勇敢。他把槍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個就打死哪個,不要害怕。"槍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了。看清了罌粟叢中的所有勾當。雖然你要問我到底看到了什麼,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確確實實把什麼都看到了。這不,我一槍打出去,麥其家的家丁隊長就倒拖着多吉次仁的屍體從罌粟叢中闖了出來。我又朝別的地方開了一槍,隱隱覺得自己比專門打槍的人打得還好。這不,槍一響,父親就熊一樣咆哮着從他沉於情慾的地方蹦了出來。他一手牽着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揮舞着來不及繫好的黃帶,在大片海一樣的綠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後面幾顆子彈到天上去了。我們到了罌粟地裏,父親已經穿戴整齊了。他不問青紅皂白,抬手就給了哥哥一個耳光。他以為槍是他的繼承人開的。哥哥對我笑笑。笑意裏完全沒有代人受過的那種委屈,反倒像是為聰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説。

父親回過頭,十分認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點點頭。父親丟開女人,劈手從哥哥間取下手槍,頂上火,遞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個死人多吉次仁就對我們揚了揚他沒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聲尖叫。我又開了一槍。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對昔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這個女人捂住了眼睛沒有看見。

父親十分空地笑了一聲,並拍拍我的腦袋,對女人説:"哈哈,連我傻瓜兒子都有這麼好的槍法,就更不説我的大兒子了。"這樣,就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新歡了。他又説:"看吧,等央宗再給我生個兒子,你們三兄弟天下無敵!"這樣,又算是把央宗作為家裏一個新成員介紹給我們了。與此同時,父親還奪下我手中的槍,掖回哥哥裏。那具死屍馬上撲滿了蒼蠅。麥其土司説:"我是想讓他做查查寨頭人的,是誰把他打死了?"家丁隊長跪下:"他想對主人開槍,我只好把他結果了。"父親摸摸自己的腦袋,問:"他從哪裏來了槍。"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見哥哥和家丁隊長都不説話。父親説:"你傻笑什麼,你知道什麼吧?"這一天,我是當夠了主角。

看見他們那樣痴痴地看着我,怎麼能讓他們失望呢。於是,就把這件事情後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説了出來。講着講着,我的汗水就下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太複雜了。用一個傻子的腦子來回憶一個聰明人所佈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來,聰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遠擔驚受怕的旱獺,吃飽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陽下睡覺,偏偏這裏打一個,那裏屙一泡屎,要給獵人無數障眼的疑團。可到頭來總是徒勞枉然。我説話的這會兒,也許是陽光過於強烈的緣故吧,汗水從父親和央宗臉上,更從家丁隊長的臉上小溪一樣了下來。我還注意到,父親和央宗的汗水是從緊皺的眉問冒出來的,晶晶亮亮順着鼻尖滴落到塵土裏。家丁隊長的汗水卻從額前的髮際渾濁地滲出來,把被淹沒的眉了個一塌糊塗。

在我的故事中,應該死兩個人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現在,卻只死了一個男人。死了的男人張着嘴,好像對眼前這一切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進了死人的口中,這樣,那大張着的嘴就好看一點了。

父親突然説:"好啊!"父親又對他的情人説:"既然這樣,我只好帶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麼人打了主意來殺你。"就這樣,母親深恨着的央宗順理成章地進了麥其家的大門。這t,他們就大張旗鼓地睡在一張牀上了。有人説,是我這個傻子給了父親藉口,讓他把野女人帶進了家門。但我已經忘了這件事了。更何況,土司要叫一個女人到自己牀上,還需要有什麼藉口嗎?説這話的人比我還傻。我們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時候,給人倒拖着的死人腦袋在路上磕磕碰碰,發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悶聲響。

土司太太領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現在騎樓平台上。

土司太太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紅衣裳,白的長袖在風中飄揚。母親居高臨下注視父親領着新歡走近了寨門。母親是從一個破落的漢人家裏被一個有錢人買來送給我父親的。照理説,麥其土司能不顧門第觀念而這麼長久地和她相愛已經是十分難得了。麥其土司在他的情生活上總是叫人出其不意。當年,土司太太剛死不久,遠遠近近前來提親的人不絕於途,麥其土司都謝絕了。人們都誇他對前太太深懷情。這時,他結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親,一個沒有來歷的異族女人結成了夫婦。人們都説:"一個漢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向一個土司的女兒求婚的。"是啊,我們周圍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貢土司,迥爾窪土司,還有以前的麥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兒,我又在什麼時候娶了他的妹妹。再遠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説曾經和麥其土司有過姻親關係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個土司,次衝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間平壩上的兩個土司,還有幾户土司已經沒有了名號,在國民黨的縣官手下做守備,勢力雖不及從前,但仍領有自己的土地與人户。這些人都是我們的遠親近戚,雖然有時也是我們的敵人,但在婚姻這個問題上,自古以來,我們都是寧願跟敵人聯合,也不會去找一個骨頭比我們輕賤的下等人的。父親卻打破了這個規矩。所以,一開始,人們就預言麥其土司和漢人女子的好子不會長久,這麼多土司,這麼多土司的這麼廣大的土地上人們都在説,麥其土司只不過是到新鮮罷了。結果,哪一個土司邊界上都沒有出現麥其土司前來求親的人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兩年後開始懷疑我可能有點問題。三四年後才確實肯定我是個傻子。

這又給眾多的人們帶來了希望。但他們又失望了。他們只是聽説土司太太的脾氣不如從前温順了。也聽説土司偶爾會在下等女人身上胡來一下。但這消息並不能給人們什麼希望。其實,這時當初曾等着麥其土司前來提親的女人們早已出嫁了。人們之所以還這樣關心麥其土司的情生活,純粹是因為巨大的慣要帶着人們繼續關心。看看聰明人傻乎乎的勁頭吧。

母親知道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對於一個女人來説,這是無可逃避的一個子。她穿上美麗的衣服來接這子。這個曾經貧賤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個雍容而高貴的婦人。她看着土司領着新歡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於是看見了寂寞的後半生向自己走來。卓瑪對我説,她聽見太太不斷説:"看見了,我看見了。"一行人就在母親喃喃自語時走到了官寨門口。

許多人都抬頭仰望土司太太美麗的身影。這種美麗是把人鎮住的美,不像父親新歡的美麗引起人佔有的慾望。央宗也給那種美麗給鎮住了,她不斷對我父親説:"求求你,讓我要回家。"哥哥説:"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許多人在路上等着想殺你。"央宗説:"不會的,他們怎麼會殺我?"哥哥笑笑,對這個年紀跟自己相當,卻要做自己母親輩的漂亮女人説:"他們會的,現在人人都以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頭人死於非命的。"父親説:"你怕樓上那個人吧。不要怕她。我不會叫她把你怎麼樣。"這時,那個死人已經被行刑人父子倆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幾聲牛角號響過,遠遠近近的人們就開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滿了廣場,聽土司宣佈這傢伙如何殺死了忠誠的查查頭人,他在陰謀將要成功,將要取得頭人職位時被土司識破而繩之以法。人們也就知道,又一個頭人的領地變成土司家直接的轄地了。但這跟百姓又有什麼關係?他們排着隊經過那具一臉茫然的死屍前。每個人都按照規矩對着死人的臉唾上一口。這樣,他就會萬劫不復地墮入地獄。人們吐出的口水是那麼的豐富,許多蒼蠅被淹死在正慢慢腫脹的死人臉上。

母親站在高處俯視這一切。

父親非常得意。母親心策劃的事情,經他順勢引導一下,就形成了對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父親得寸進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澤郎:"去,問問太太,她怎麼詛咒這個開黑槍的罪人。"太太沒有説話,從間的絲絛上解下一塊玉石,也在上頭唾了一口。小家奴從樓上跑下來,將那上等綠玉丟在了屍體上面。人羣中為她如此對待一塊玉石發出了驚歎。

她卻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頭看着她從三樓那寬大的平台上消失了。人人都聽到了她尖利的聲音在那些迴廊的蔭影裏迴盪。她是在叫她的貼身侍女,我的教師:"卓瑪!桑吉卓瑪!"於是,身着水綠長衫的卓瑪也從我們眼前消失了。

父親帶着央宗進了三樓東頭,朝向南面的房間。這下,他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一直睡在一張牀上了。雖説在此之前,任何一個麥其土司都不會和一個女人一直睡一個房問,更不要説是同一張牀上。

來看看土司的牀吧。土司的牀其實是個連在牆上的巨大櫃子,因為光線黯淡而顯出很幽深的樣子。我曾經問父親:"裏面沒有妖怪嗎?"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沒有心計的父親那樣笑着説:"你這個傻乎乎的傢伙啊!"我相信那裏邊肯定有什麼嚇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