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君子臨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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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的爭論仍在繼續,並且戰局還有逐漸蔓延開來的趨勢。現在只是秋臨江與顧恆兩人在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駁斥,現在秋臨江這邊的方謙然和餘眾樂兩人也加入了“論團”而顧恆作為名門派的四大巨頭之一,現在也取得了秦霆和杜凡的,只有沈城依舊老神在在地眯着眼,捻鬚不語。
萬昌天子林宥看得一陣心煩,竟然有一種把他們全給拉出去各打五十大板的衝動。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但林宥卻皺起了眉頭,為什麼自己最近心態越發焦慮起來,連容人之量都小了許多呢?
他深深地了口氣,把雲嵐的奏摺放下,閉了閉眼,好像醖釀了一下,忽然睜開,低沉但有力地道:“夠了!文華殿內,堂堂閣老,吵吵嚷嚷,成何體統!”正爭得差點面紅耳赤的幾位閣老們立即閉上嘴,互相不屑地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對方一眼,好像多看一眼都會讓自己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般。然後卻又十分“默契”地一起朝林宥請罪:“臣君前失儀,請陛下降罪。”林宥有些惱火地一揮手:“降罪降罪,降什麼罪?君前失儀?哼,又‘罪該萬死’了是吧?都不知萬死過多少回了,這會兒還不是在這活蹦亂跳,朕…朕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就不能換個詞兒。”不出意外,林宥這話一出口,六人頓時又是一陣“臣罪該萬死。”噎得他越發不喜,當下一揮手:“都起來了,跪在那可憐巴巴的,你們跪得不煩,朕看着都煩了。”等六人謝恩起身,才又道:“方才你們的話,朕都聽了,也仔細想過了。顧相和秦閣老、杜閣老的意思,自然是順着祖宗成法而來,此乃老成持重之言,朕當然理會得。秋閣老、方閣老和餘閣老的意思,朕也聽明白了,無非是為朝廷增加收入,以期使朝廷用度開銷可以收支平衡而已,這也是當下朝廷癥結所在,算是當務之急,無可厚非。”稀泥巴一和,林宥沒等他們發表看法,繼續往下説道:“朕最近這段子一直在想,秋愛卿所提出的新法,究竟好不好,如果好,好在哪裏?如果不好,壞在哪裏?朕不知道諸位愛卿有沒有去仔細想過這個問題。依朕看來,首先秋愛卿提出變法的本意就是好的,是看到了朝廷現在存在的問題,並且殫竭慮想要為朝廷解決這些問題的,對於這一點,朕以為首先便該給予肯定。那麼他這個新法是好還是不好呢,朕覺得大體是好的。顧相,你先別急着説話,聽朕來説説看。朕以為秋愛卿的新法,在幾個關於財貨的問題上,都是從‘開源’上考慮的,因為這個‘開源’,所以使顧相想到了先漢(指西漢)桑弘羊之的伎倆。朕覺得這大可不必,譬如説…秋愛卿,你説的那個均輸法,説來聽聽。”秋臨江微微躬身,道:“是,陛下。今天下財用窘急,各地官員拘泥於原先就不完善的辦法,內外不相知,盈虛不相補。各省上供,內年都有定額,豐收之年不敢多取,歉收之年又不敢不足。三司、發運使按簿書徵收,無所增損。如果遇到軍國郊祀的大開支,又要遣使去剗刷(蒐括。剗音產chan,第三聲),幾乎沒有餘藏。各省藏匿財富而不照實報予朝廷、户部,同時又以‘支移’、‘折變’等名目加倍收税。朝廷需用的物品,大多不按照產地和時令,結果是民間納税加多,朝廷還是財用窘急,但富商大賈卻得以從中取利。臣所提出的均輸法,其要點是:設發運使官,總管東南六省賦税,有權詳細過問六省財賦情況。凡糴買、税斂、上供物品,都可‘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發運使同時有權瞭解京都庫藏支存定數,需要供辦的物品,可以‘從便變易蓄買’,存儲備用。如此就可以減少那些人投機倒把的可能,做到國用可足,民財不匱。”顧恆忍不住道:“陛下,臣先前便已説過,此法原本便是從桑弘羊處而出,若有此一發運使,則天下財貨皆被其壟斷,如此發運使之處固然收入頗豐,然則天下商賈毫末之利亦被其奪,卻該如何謀生?”林宥不以為然,擺擺手:“此發運使若説可以使那些大商富賈少一份斂財之法,朕是相信的,但此發運使畢竟也不能纖毫必算,一般行商所做的那些小量生意,是受不到多少影響的。再者,有此發運使,對於此前所言各地每年豐歉有別,該當有所上下,還是頗有好處,所以朕以為這個辦法還是不錯的。”顧恆眉頭一皺,皇帝這話可就是明顯的要犧牲大商人的利益來“平均”到普通人身上去了。有皇帝一錘定音説這這個辦法是個好辦法,他顧恆雖然貴為相爺,卻也不好再直接反對,只好閉口不語,保持沉默。
林宥不可察覺地笑了笑,面看來卻仍然很平常,又道:“秋愛卿其他幾項新法,大體上也是遵循這一原則擬定。但是這幾條新法,朕以為都只是開源…但是光開源是不夠的,更重要,並且更緊迫的,是節。”他掃了幾位相爺閣老一眼,侃侃而談:“開源節,開源使朝廷收入增加,節使朝廷支出減少。這兩條朕覺得都不能少,朝廷既然國用窘迫,那就只能大膽變法,這個法怎麼變,無非開源節罷了。然而節比開源更難,節從何而節,朕想諸位愛卿也都清楚我大魏朝廷國庫的銀子都花在哪去了,‘軍餉’、‘官俸’,兩隻大老虎啊。”秋臨江有些動,他哪裏是不知道節的重要,實在是覺得難度太大,哪怕他在上萬言書的時候就已經是打算“豁出去了”可仍然覺得節成功的可能幾乎等於零,所以才沒有提。為什麼這麼説呢?要看軍餉、官俸,這兩筆錢是誰拿的。
拿軍餉的,看似是全國各衞所的兵丁,實際上是內外軍閥“外”軍閥不必説,四大邊鎮是也“內”也不是沒有,許多時代從軍的豪族,他們在中央軍中的影響力也不可覦,而且中央軍內早有吃空餉的“優良傳統”多的軍餉歸誰拿了?還不是那從都指揮使、指揮使到百夫長這一批高中低各級軍官?
要在軍餉上做文章,那就不能不考慮到國朝上下這一百多萬大軍的軍心,不能不考慮到四大邊鎮甚至是中央軍的幾大都指的態度。説句不客氣的話,大魏朝內的任何一件事,只要是中央軍的幾大都指和四大邊鎮一起反對,別説他秋臨江,就算是萬昌天子自己也只能順着他們的摸,要不然這洛陽宮還坐不坐得穩只怕都難説了。
軍餉不好動,那就只能是官俸了。但是官俸也不是他秋臨江説動就能動得了的。太祖皇帝建國之初,為了表示對文人士子的看重,全國上下官吏的俸祿都普遍定得頗高,這跟武將的高級將領俸祿很高而中低級軍官俸祿低廉不同。這樣一來倒也的確很是討了文人士子們的喜,使得當時剛剛建立的大魏朝廷很快便鞏固了統治,但是隨着恩萌、科舉兩百年的發展,這一制度卻成了一把刀子,每年都要從國庫剮上狠狠地一刀。
所以,這是祖制,並且是一項天下士子都齊聲讚頌的仁政。這大魏朝的人,哪個大得過“太祖”?天下間的事,哪樣大得過“仁政”?殊不知天下間誰人誰事的好壞,都是掌握在天下士子們的嘴上的嗎?一個寒門出身的官員可是想方設法去讓名門官員得不到好處,一個名門出身的官員也可以肆無顧忌地排擠寒門士子,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沒有哪個官員能一竿子把國朝上下幾十萬官吏全部打翻那完全屬於政治自殺。
然而秋臨江想提而不敢提的“節”現在竟然被萬昌天子御口金言地提了出來!
秋臨江身子都有些微微顫抖了,嘴動了動,最後卻只説出來四個字:“皇上聖明。”
“呵呵。”林宥呵呵一笑,一擺手:“聖明不聖明且不去管,諸位愛卿且來為朕分析分析,看這節該怎麼個節法。”林宥此言一出,文華殿瞬間安靜了下來,一眨眼便是落針可聞,沈城恢復了一貫的白睡半醒狀;顧恆垂下眼簾,好像正在觀察地下的螞蟻;秦霆輕輕摩撫着一卷文書,好像那是王羲之的真跡,讓他愛不釋手;杜凡看着自己的茶杯,似乎正在欣賞那上面纖毫畢現的小橋水圖;方謙然皺着眉頭,似乎忽然想到了今年治河任務之艱鉅;餘眾樂愁眉苦臉,好像又被各衙門和幾位大帥催錢了一樣。
秋臨江看着明明微微皺了皺眉卻又馬上恢復平靜臉的林宥,心裏一陣發涼,又有些發堵,皇上…怕也經常強顏歡笑吧?
“臣以為,要開源,四字足矣。”秋臨江強忍着心中那股苦澀,奮然出列,昂然道。
林宥眼中芒一閃,神大振,短促有力地道:“説!”秋臨江完全是豁出去了,原本就直的桿立得越發筆直,目光堅毅,聲音一字一頓,猶如金石相擊:“兵,簡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