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貞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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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人陶將卜骨端詳一番,未幾,依貞卜之法向神主祭告。
“五羌三牛,可乎?”莘伯問。
貞人陶再以炭條燒灼骨面,待裂出圻紋再看,忽而臉一變。
“兇。”他將卜骨遞給莘伯。
“兇?”莘伯吃驚,看向卜骨,只見圻紋開裂,所呈兆象正是大凶。
“怎會如此?”他皺眉。
衞秩與邶小臣對視一眼,亦詫異不已。祀奉就在後,今行卜,本以為必定順利,不想竟出了這等奇事。他思索着,眼睛不由地瞥向冊罌,卻見她雙眼盯着卜骨,像在細看圻紋,一動不動。
“如此,”貞人陶沉:“只得再卜。”
“五羌三牛不成,何以替代?”莘伯問。
貞人陶細觀圻紋,道:“可貞十牛。”莘伯頷首:“善。”貞人陶讓冊罌取來一塊新的卜骨,當場再貞。
紋路在卜骨上慢慢裂開,待圻紋定下,兆象大吉。
“如此,便以十牛替代。”莘伯對貞人陶説:“後行卜,今定下,須速速預備。”
“敬諾。”貞人陶禮道。
眾人一番致禮,各自離去。
罌走到堂後的廡廊下,北風吹來,頸後一陣靈。她望向落滿積雪的庭院,少頃,長長地吁了口氣。
她沒料到今莘伯親自來看行卜,幸好他和貞人陶未曾發覺,否則這欺瞞鬼神的罪名落下來,就是拿她去做人牲也不為過。
心裏思索着,她不又想起躍來。
躍有銅刀,識得卜辭和文骨,當時在驪山中罌就猜到他是個貴族。只不過所謂貴族罌見得也不少,算不得不稀罕。她沒有打探別人底細的愛好,那時萍水相逢,罌除了確認此人對自己無害,別的一點也不關心。
而現在,她發現躍文骨的功力高得超乎想象,又開始好奇起來,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當時做得太規矩。
“罌。”正思索間,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罌嚇了一跳。
她回頭,卻見莘伯立在身後看着她,臉上含着淡笑:“何事如此出神?”
“國君。”罌向他施禮。
“你在觀雪麼?”莘伯走過來。
“正是。”罌答道。低眉間,卻見他的腳步已到了眼前。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你與我本是表親,怎比市中的國人還要拘謹?”罌抬頭,正遇上莘伯的目光。
“罌乃廟宮冊人,自當守禮。”罌莞爾道。
莘伯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想再説什麼,邶小臣走過來,説貞人陶有新卜的卜骨給他。
“我去去就來。”莘伯對罌道,説罷,轉身離開。
罌立在廊下,看着莘伯的背影,片刻,轉回頭望向庭中,往手掌裏呵出一口白氣。
若論關係,這位莘伯與罌確是表兄妹。
罌的母親名妸,與前任的莘伯一母同胞。
妸年輕時是一名莘國宗女,並且是個出名的美人。十幾年前,罌的外祖父把她送到了殷,預備獻給商王。
莘國與商之間的關係可謂源遠長。商的開國之君商湯娶莘女,隨嫁的媵臣伊為商湯倚重,成為立國輔弼的賢臣。由那時而起,莘國自立商以來,幾百年間國運安穩,成為一方殷實之地。
而也就是從那之後,莘國魔障了。幾百年來,無數莘女前前赴後繼一條路走到黑,每代商王的宮中都少不了莘女的影子。
不過很可惜,妸到了殷之後,她並沒有成為王婦,而是被商王賜給了近臣睢侯。
睢是商王畿內的方國,也曾與莘國聯姻,算起來,罌的父母之間還有五服內的親緣。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罌生下來就是痴痴傻傻的,不會説話也不會做事,見人就笑。
在罌七歲的時候,睢侯伐人方戰死。商人兄終弟及,睢侯的兄弟繼承了君位。
妸成為了寡婦,而作為先君的遺孀,地位也大不如從前。不過很巧,莘國這邊君位替,罌的舅舅成為莘伯。她思量再三,乾脆帶着罌回了莘國。
殷至莘國路途遙遠,妸的身體本來不好,一路上,到底沒能堅持住。她的到莘國的時候,拉車的二馬已經瘦骨嶙峋,莘伯親自出城接,對着車上用竹蓆捲起的屍體嚎啕大哭。
葬禮辦得很隆重,莘伯為親妹妹殺了了四隻狗,十頭牛以及二十個羌人,陪葬的還有無數金貝。
但是,罌的存在卻教她的莘伯舅舅為難。首先,她終究是睢國的人,父母不在了還有宗親,莘國實在不便收留;其次,她痴痴傻傻,在人們眼中是中了惡。
睢國自罌的父親之後,君位數易,誰也無暇理會。這位舅舅思量再三,終究還是將罌收留下來。最後,為求得鬼神降佑,又把她送到了這廟宮裏。
這些事情,都是貞人陶告訴罌的。她聽着的時候,淡定得很,彷彿貞人陶説的是別人。
這個身體的過往記憶,於她而言猶如水過鴨背。現在和過去,一樣的名字,一樣的面容,這大概是她和這軀殼主人唯一的聯繫。親身存在於這個時代就已經足夠匪夷所思,她已經學會見怪不怪了。
後面的事,她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罌在這裏住下不到兩年,突然病倒,巫醫皆無可奈何。就在人們打算把她入殮的時候,她竟忽然醒了過來,這詐屍奇聞曾經在莘國轟動一時。
説實話,罌一直覺得貞人陶生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樣子,或許知道什麼。可她無論怎麼明裏暗裏地求證,貞人陶卻總是笑,只出一口快要掉光的牙齒。
“冊罌。”正出神,身後傳來羌丁的聲音。
罌回頭,羌丁在牆後探着頭。
“怎麼了?”冊罌走過去。
羌丁看着她,用袖子擦了擦淌出來的鼻涕,支支吾吾道:“嗯…無事。”罌看看他身上單薄的衣服,皺眉道:“怎不着裘衣?”羌丁嘟噥道:“昨濕了水,拿去晾了。”罌不再説什麼,拍拍他的肩頭:“走,去烤火。”説罷,拉着羌丁的胳膊朝居室走去。
火苗熊熊地在火塘裏招搖,着吊起的陶盆底。盆裏的薑湯咕嚕嚕地沸騰,冒出騰騰白氣。
罌舀起一杯,遞給羌丁:“喝吧。”羌丁接過,低頭往上面吹氣,看看罌,又看着跳躍的火苗,沒有言語。
“你怎麼了?”罌覺得他今怪得很,不解地問。
羌丁咬咬嘴,片刻,小聲道:“冊罌,方才老羌甲同我説,今年祭祖本來要用我,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