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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不聞菱歌聽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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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四豔中,和惜的結局通常都是沒什麼爭議的,即一個嫁後慘死,一個出家為尼。

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看到的冊子中,關於惜的那一頁,畫着"一所古廟,裏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雲:堪破三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户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

而惜在全書中第一次開口説話是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中——"只見惜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一處頑笑,見周瑞家的進來,惜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説明原故。惜笑道:'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説,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裏呢?'説着,大家取笑一回,惜命丫鬟入畫來收了。"這是全書中惜的第一句台詞,竟然就是"明兒也剃了頭作姑子去"。

接着,第二十二回"制燈謎"一段,寫明惜的謎語:前身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中自有大光明。

庚辰本在此有雙行夾批:"此惜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可見,惜出家為尼的結局無可質疑。但是,她是在什麼情況下出家的,又為什麼會落得個"緇衣乞食"的慘狀呢?

在高鶚的偽續中,惜的出家相當從容,不但仍住在大觀園攏翠庵中,而且還有紫鵑做伏侍丫環,這顯然與脂硯"緇衣乞食"的批語相悖,故不足取。

然而這也讓我們知道了,倘若家境尚好時,即使惜心冷意冷,一味倔強地要出家,就像探説的:"這是他的僻,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賈府那麼多家廟庵堂,總會為她安排個不錯的去處,就如妙玉的家人一樣,雖然舍了她,卻仍讓她帶走大量古董寶貝,隨身還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絕不至於看她託缽行乞去。

由此可知,惜的出家,應是在事敗之後。

我的朋友佛學專家陳琛曾經寫過一本《和尚——出家人的常生活》,其中有整整一章討論出家的程序,這裏,只引用一小部分:"首先,出家人必須是一個能夠自主的自由人,比如為人子女的,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有官職的要辭去官職;身為奴僕的要解除主僕契約;已結婚的,要解除婚姻關係;如果信奉過其他宗教,要堅決破除,斷絕一切來往等。總之,在出家前要擺塵世生活的一切拖累,所謂的'跳出紅塵'。

"要出家的也得接受'健康檢查'。患有惡疾的人被認為沒有出家的資格。而佛教更加忌諱的是'黃門'(閹人)。男(女徵不全的人被視為身體不淨,是不允許出家的。犯過重罪的人同樣不被佛門接納。

"要受戒的人還得向寺廟納一定的戒金,以充戒堂的燈燭香花、戒牒、戒錄等費用…"——可見,俗家人並不是想出家就能出家的,要經過相當縝密繁瑣的手續。當然,託人情、有關係的除外,比如魯智深殺了人,但通過走後門,還是矇混過關了,也因此有了寶玉為之讚歎不已的那段《山門》唱腔。

其實,這些關於出家的規矩和程序,在《紅樓夢》中也有相當完整的體現,比如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中寫到芳官、藕官、蕊官三人一段,就有很詳細的描寫:一時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乾孃走來,回説:"芳官自前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罵着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王夫人聽了道:"胡説!那裏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於十五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至今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説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人不醒。若果有善能醒悟,即可以超輪迴。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免費次,將來知道終身怎麼樣,所以苦海回頭,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淨,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枴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家去住兩,以備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説探等事,心緒正煩,那裏着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説,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説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們去。若果真心,即上來當着我拜了師父去罷。"這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

這裏一步步寫得相當清楚:首先芳官等想出家,並不是可以抬腳就走的,須得徵求乾孃同意,乾孃也不敢做主,便又來求王夫人,這就是前邊説的第一條:"必須是一個能夠自主的自由人","出家前要得到父母的同意;身為奴僕的要解除主僕契約";而後面説王夫人"取了些東西來齎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便是替她三人納戒金了。

然而到了惜出家時,賈府還有能力替她戒金嗎?她出家後竟要乞食為生,可見混得比芳官等被姑子"拐了去做活使喚"更加不如,這也足可再次佐證她的出家是在事敗之後。

但是,出家既然有那麼多的限制與程序,惜作為犯官之女,遁入空門只怕沒那麼容易。不但沒人替她得起戒金,而且全家入獄,只怕她也沒了自由身,不是想出家就可以出家的。

或者説,賈府雖然被抄,但後來還是有翻身的機會的,歷史上的曹家就是有過一小段中興時期,且發還了部分財產,這樣,賈府就有可能為惜納戒金,並有資格准許她正式出家了。

又或者説,賈府雖敗,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曾經有過那麼多家廟,認識那麼多高僧名尼,這裏有一兩個念舊情的,幫助惜出家原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如果是那樣,惜的身份就該跟她小時候的玩伴智能兒一樣,還是可以活得從容的,再糟糕也不過落得個像芳官、藕官、蕊官的境遇,給師父做活使喚,如何竟至於"緇衣乞食"呢?

陳琛《和尚》一書中關於"乞食"有一段術語解釋:"佛教對僧人吃的飯分為三種,一是'受請食',即僧人受施主邀請,到施主家就食;二稱'眾僧食',即僧人在僧眾中共同進食;三稱'常乞食',即穿戴僧服,帶着乞食的缽盂,到村落挨門挨户乞討食物。在印度,在佛教創始初特別推崇乞食…但是,在中國,僧人只有在外出遊方時才'化齋'(相當於乞食),而寺廟一般都自己有專門的廚房。"由此可見,惜既然是託缽沿乞,可以猜想她不是在"有專門廚房"的寺廟長住,只能做遊方僧,四處

為什麼會這樣呢?

很有可能,惜的出家另有隱情,是不合法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是在抄家時逃出來的,沒有跟家人一起被關進獄神廟或別的地方,而是獨自出走,做了尼姑。

這樣,她就必須隱瞞身份,不能大大方方正正式式地出家;即使某廟住持或是出於報恩念舊,或是出於貪圖小利,冒險幫她出了家,也不敢讓她長期居留。因此她只能外出遊方,四處"掛單"。

然而"掛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和尚》中關於"僧人的户口檔案"也有諸多規定:"自唐朝以後,建寺、度僧及度僧人數都要得到政府的批准…

"政府批准的'官度'有兩種情況。一是每家寺院每年有一定的度僧名額,在這一限額內度僧算是合法的;二是皇帝在重大慶典及其他特殊情況下,恩賜某地區或某寺院可以度一定數量的人為僧,這稱為'恩度'或'賜度'。恩賜度僧的記載在唐宋時代極為普遍。凡是官度的僧尼都要有政府發放的證明文件,這就是度牒。

"度牒的發放從唐宋開始,一直延續到清朝初年…除了度牒,政府還有對僧人進行管理的僧籍制度。僧籍由祠部管理,每隔幾年就要清查重造一次。僧籍的內容包括僧人的法名、俗姓、籍貫、所習經業、所在寺名、寺中定額的僧人人數等項。如果僧人身死或還俗,當天就要報送祠部,註銷僧籍。

"後來,明代對僧籍的管理更加嚴格。不但天下寺院要上報僧籍,而且在全國範圍內編造'周知錄'。也就是由京師的僧錄司將天下僧寺尼庵及所有的僧人一一輯錄。在每位僧人的僧名之下,記錄着他的年齡、姓名、出家的時間及度牒的字號。這本'周知錄'編成之後,頒發給所有的寺院。這樣,凡有遊方僧人前來寺院'掛單',寺院就要查問這位僧人來自哪座寺廟,叫什麼,多齡多大等,然後據'周知錄'核實。如果冊子裏沒有這位僧人的名字,或者其他方面不符合,就認為是欺詐行為,可以把他緝拿,送到官府去。"上述可見,出家的名額相當嚴格,縱使惜到處遊方掛單,也必須有"度牒",但是她的"度牒"從何而來呢?可以肯定不是正常頒發的,只能是偽造,或者冒認。比如《水滸傳》裏,武松就冒認了一個僧人的度牒做護身符。

可能某廟中有個尼姑死了,或是還俗了,住持沒有及時向官府報告,"注消僧籍",而是將度牒給了惜,但又不敢長期收留她,只是讓她有了一個遊方的身份,得以苟活逃生。

這個幫助她的人,可能是隨意的一個僧尼,也可能是前八十回中出現過的人。而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妙玉。

當初妙玉來京,原是衝着"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的,這和惜判曲中的"聞説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着長生果。"何其相像?

可以試想一下,倘若在抄家時,惜因年紀小而懼禍逃走,但又逃不出,妙玉仗義相救,把自己的度牒給了她,讓她冒充尼姑逃出賈府,躲過了入獄厄運,而妙玉自己卻因為失去了身份,而被官府變賣為娼。但惜也因名不正言不順,雖然出了家,卻沒有安身廟宇,只能四處掛單,託缽乞食。

可嘆世上到底沒有淨土,無論妙玉也好,惜也好,終究都是"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