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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參軍夜,十二點。大隊支書甄成功開完會從大隊部出來,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上早已闃無人跡。天上沒有月亮,朗朗長空,只有幾顆稀寥的星星,在眨巴着小眼。路變成了灰濛濛的白,似一條細細的彎曲着的長帶,從腳下牽拽出來後,再往前拋擲而去。影影綽綽,蜿蜒蛇行。這時,連蟲和鳥兒也都進入了夢鄉,除偶爾從遠處寨子裏傳來幾聲汪汪汪的狗吠聲外,四周一片靜謐,靜得連自己的心跳也聽得一清二楚。
甄成功一邊走一邊想着心事,當他走到峒峪灣時,身子不由地一陣痙攣。這條路他不知走過多少回了,每回走到這裏,都好像鬼使神差似的,心跳就加速起來,特別是到了晚上更是如此。雖然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什麼鬼神,可心裏就是有一種沒來由的發虛。峒峪灣是一個很小的山灣子,雖不是很長,但前後至少有二三百米沒有人户,兩邊的山坡是個亂墳崗,到處都是埋的墳冢。十天前,小溪邊的古老倌死了,就是葬在這裏的,花圈都還新鮮着呢!也許正是這個原因,這裏的陰氣才特別的重,走到這裏時,不由自主地就打冷顫。甄成功把手緊緊地攥成兩個拳頭,在心裏不停地給自己壯着膽:不怕,走快點,過了峒峪灣就有人家了。於是他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
他眼睛只盯着地下的小路,不敢朝路兩邊張望,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走出這個山灣。突然,耳邊傳來“哇——”地一聲悽歷的尖叫,他身體猛地一縮,朝前一看,只見一團黑影從坡上跳下來,擋在道路中央。黑影頭大如籮,披頭散髮,眼似銅鈴,還放出一種藍幽幽的光,映着一張灰白灰白的臉,猙獰而恐怖,一條長長的舌苔伸出外,垂落前,更是令人骨悚然,在頸頸上還拖着一長繩,雙手則高高地舉過頭頂,正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甄成功立刻在腦子裏蹦出來一個字:鬼。頓時,他全身的汗倒豎,一股涼颼颼的冷氣從背脊上冒出來,身上一陣發涼,魂兒也不知去了何方。他來不及細想,甚至連轉身也覺得太費時,便側過身子往旁邊坎下一跳。坎下是一丘稻田,田裏灌滿了水,他跳下來時,立腳未穩,一股坐在水田裏,腿也跌得青疼,也不知是骨折了,還是崴了腳,他顧不得那麼多,也管不得腿上的疼,雙手用力一撐,咬着牙站起來後便沒命地奔路。腿時,一隻鞋從腳上滑落下來,掉在了水田裏。
也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嚇出的冷汗和着泥水把一身的衣褲全濕透了。他終於跑到了自己的家門口,接着一雙拳頭便像擂鼓似的落在大門上。子被一陣急驟的敲門聲驚醒,急忙從牀上爬起來,打開門一看,見一個泥人從門外撲進來,嘴裏含混不清地、斷斷續續地説道:峒峪灣…有…有鬼…有…鬼…老婆先是被嚇得半死,聽到聲音,又掌燈一看,才認出原來是自己的男人。
老婆扶起他癱軟的身子,問道:你這是怎麼了?真的碰到鬼了?甄成功又把剛才的那句“峒峪灣有鬼”的話重複了一遍,接着身子一軟,便昏了過去…
翌,甄成功便發起了高燒,一直處於半昏狀態,嘴裏不時地説着胡話,還是那句:峒峪灣有鬼。老婆叫來了大隊的赤腳醫生,給他打了退燒針,又吃了藥。燒是退了一點,但昏和説胡話一點都沒見好。老婆在峒峪灣水田裏找到了他掉落的那隻鞋,才相信他昨晚的確是碰見鬼了。大隊書記夜裏碰見鬼了,還被嚇出了病躺在牀上,消息不脛而起,不僅成了全大隊的頭條新聞,而且也牽動了全大隊社員們的心。接着,便紛紛擁進他的屋裏來探望他的病情,這個送來幾個雞蛋,那個送來一斤紅糖,沒多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大夥看望他的問品。在探望的人羣中,只有賈心雲是一個例外,他既沒送雞蛋,也沒送紅糖,而是帶來了一個人。等大夥都走後,他把帶來的人往書記老婆的面前一推,介紹道:他是向大師,是專門驅魔除的。我看甄書記是昨晚上被鬼嚇掉魂了,得把鬼趕走,把他掉的魂收回來,他的病才會好。
書記老婆朝向大師看了一眼,對賈心雲説,成功是大隊書記,平時他是最反對搞封建信的,只怕是…,賈心雲馬上截斷她的話説,都到什麼時候了,還是治病救人要緊。你看他藥也吃了,針也打了,怎麼還不見好呢?反正他現在已經是人事不省,那裏還知道什麼信不信,只要治好他的病才是最重要的。哪還管得那麼多。書記老婆一想,覺得也是這個理。便點了點頭。
向大師彎下,翻開甄書記的眼皮看了看,又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再切了切他手上的脈向,之後便説,甄書記果真是被鬼嚇掉魂了,得把他的魂收回來,他才會醒過來,病也才會好。書記老婆急忙問:那怎麼才能收回來呢?向大師説,他是晚上掉的魂,也得晚上去收,什麼時候掉的,就得什麼時候收,還得要到掉魂的地方去收。你準備一隻大雄雞公,要紅的,白的、黑的都不行。晚上讓他兒子把他揹着,我抱着雞公在前面作法引路,他兒子揹着他跟在我後面,一邊走要一邊喊:爹,回來吧!爹,回來吧!這樣連續三個晚上,他丟掉的魂才能回到他的身上。書記老婆一聽,公雞倒不成問題,自己家裏雖然只有一隻白的,但可以花錢去買,只是要兒子來揹他,她就到有些不好辦了。她兒子今年才十歲,怎麼背得起他爹這一百多斤的身子呢?便問:揹他的人可不可以換一個人,譬如我或他的弟弟?向大師説,不行。必須是他的兒子,最起碼也要他的侄子,只有他的晚輩揹他才會靈驗。書記老婆聽了臉上出現了難,着急地説:我兒子還小,背不動他爹,侄兒就更小了。這可怎麼辦呢?
賈心雲立刻接過話頭,對向大師説,這樣吧,我給甄書記當回兒子,我來揹他。向大師一驚,你…?書記老婆馬上擺了擺手,説,你和成功是同輩人,他只比你大上十歲,怎麼能讓你降輩份來作賤自己呢?不行!不行!賈心雲説,這不是要救人嗎,還能管得那麼多。甄書記是全大隊的主心骨,沒有他就沒有我們,不要説是降輩份,當兒子,就是叫我替他去死,我也沒什麼二話可説的。書記老婆聽了心裏好一陣動,眼睛也濕潤了。向大師在旁邊也打起了圓場:既然心雲對甄書記是一片真心,就讓他給甄書記當回兒子吧!反正只幾個晚上,又不是真的就成他兒子了。不過,等甄書記把魂收回來了,得告訴他,他的魂是心雲給喚回來的。
書記老婆説,這個不用説,我知道的。
奇怪,經過幾個晚上的折騰,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甄成功不僅清醒了過來,而且身體也完全康復了。
一天,甄成功從水井埡隊上檢查工作回來,在半道上碰到了賈心雲。賈心雲看到他後,隔老遠就喊道:甄書記,你身體全好了?全好了。甄成功一看是賈心雲,高興的答道,心裏也不由地湧出一縷之情,等賈心雲走到他身邊時,又説,心雲,你為我作的一切,我老婆全告訴我了。我得好好的謝你呀!説實在話,過去甄成功對賈心雲是沒多大好的,認為他太機巧,給人一種投機耍滑,華而不實的覺,年紀雖不大,心眼卻特別多,冥冥之中,總是覺得他不踏實,不可靠,不放心。沒想到自己這回遭罹,還多虧了他。算自己的眼拙,把人看走了眼,差點冤枉了好人,他到有些後悔。不過,他剛才説的那句話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賈心雲微微一笑,説,這算什麼,不就耽擱了幾個晚上的瞌睡嗎!只要你身體沒事,我就放心了,這點小事有什麼值得謝的。甄成功又説,好,那就不説謝了。你以後有什麼事,只要大哥能幫得上忙的,你儘管説。
賈心雲聽後,心裏一樂,他要的就是這句話。甄家坪大隊幾百户人家,就他一户姓賈,雖説他家成份好,歷史也清,但住在一個佔絕對統治地位的大家族裏,像他這樣的孤家獨姓,肯定要受到排斥和歧視,譬如遇上招工、招幹、升學、當兵這樣的機會了,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他們姓甄的,絕不會想到他賈家。所以,賈心雲覺得,他必須要改變這種局面,他作為賈家的老大,有這種責任。他絕不能再像他父輩那樣,無論遇到什麼,總是逆來順受,唯唯諾諾,任別人捏。他要主動出擊,為他賈家在甄家坪爭得一席之地,徹底改變這種狀況。要改變這種狀況,最捷徑的辦法就是向當權者靠攏,取得他的信任。但這又不是一朝一夕短時間內就可以做到的,需要很長的時間。如果要想在短時間內奏效,那就只有做出一兩件驚天動地的事來,讓他從心裏受到了動,也許才有可能。果不其然,剛才他聽到甄成功説的這番話後,他覺得自己目的達到了。
賈心雲按住心裏的欣喜,又不聲地説,你每天工作那麼忙,我那能麻煩你呢!只要你甄書記看得起我賈心雲,我保證以後寅喊卯到,説東我絕不會往西。別的不行,乾點重活,出把力,點臭汗還是可以的。
甄成功笑着點了點頭。再看賈心雲時,覺得他順眼了,一點都不令人討厭了。大哥過去對你,對你家關心得不夠,對不起呀!從今往後再不會這樣了。
看你説到哪去了,你不是一直都很關心我和我家嗎!賈心雲説到這裏,看了甄成功一眼,見他正張着耳朵仔細地聽,又接着説。要説謝,我還真要謝你呢!你當書記這幾年來,辦事就是大公無私,這是全大隊都有目共睹的,我爹還經常唸到你,去年分統銷糧時,要不是你,那有我家的份。他早就説要登門向你道謝來的!
甄成功擺了擺手,別這麼説,差得遠,差得遠呀!説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便説,以後有時間咱們再聊,我還要到溪堤崗隊上去一下。説完轉身走。
賈心雲見甄成功要走了,好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麼,又喊了一聲,甄書記。甄成功回過頭來問,還有事嗎?賈心雲好像有幾份羞澀,輕輕的説道,我想今年當兵去,不知夠不夠格。他今年虛歲已經二十四,瞞瞞年齡也許是最後的一班車了。他早就不想在這個山窩裏呆了,只有當兵才能跳出農門。甄成功一聽,哈哈大笑,當兵是好事呀!有什麼不夠格的。前幾年怎麼不報名呢?賈心雲心裏説,前幾年不是擔心你卡我嗎,報了名也只會給人家當陪襯,白搭。嘴上卻説,其實我早就想報名了,只是怕自己的條件不夠,給你添麻煩,沒敢報名。甄成功又説,好啊!只要你身體沒問題過了關,我一定把你送到部隊上去,公社武裝部全部長是我的戰友,過幾天我到公社去了,再跟他好好地説説,他也會幫這個忙的。你放心好了。
甄成功走後,賈心雲撲哧一笑,又朝天放開喉嚨大喊一聲,暗道:看來只要動腦筋,想辦法,這世上是沒有攻不破的堡壘的。
二、提幹連長的老婆楊柳端着一盆髒衣,走到水池邊,正準備接水洗時,一個戰士走過來接水,四目相碰,楊柳急忙把眼光收回,勾下了頭,讓戰士先接。戰士接完水後,把提桶放下,卻沒有離開,站在一邊對她仔細地打量起來。楊柳沒有抬頭,接完水後便埋頭衣服。
了一陣,盆裏的水被衣服乾,沒有水了,她站起來準備再去接點水,抬起頭,看到這個戰士還站在那裏,一雙眼睛正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她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破綻或髒物,勾下來對身上仔細地看了看,又在臉上摸了摸,好像沒什麼不對呀!又抬眼對這個戰士瞟了一眼,戰士還是對她死死的盯着,並一點都不迴避,她心想:真是神經病。也沒去理他,勾下頭又繼續洗他的衣服。洗了一陣,她猛地一抬頭,一看,這個戰士還是傻傻地站在那裏,眼睛仍在朝她看着。這時,她心裏有些害怕起來。莫不是他想打自己的什麼歪主意,有什麼不良企圖?他知道軍營裏都是一羣光漢,又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對異是非常渴求的,突然間來了個女人,會到很新鮮,都會想方設法的與之接近,或説上幾句話,或多看上幾眼,其實就是想解解眼饞,這可以理解,可你看一眼也就完了,那能這樣沒完沒了,不知飽足呢!他急忙把衣服洗完,端起盆子逃也似的離開了。她一走,戰士也跟着走了。他向後偷偷的瞄了一眼,只見戰士正跟在她的身後,相隔不過十來步。她幾乎是奔跑了,跑到連部,進門後急忙把門嘭地一關,身體緊緊的靠在門上,口還在緊張的跳着。她從門縫裏往外瞧了瞧,戰士沒有跟她來連部,而是走到中途轉了個彎,向自己的營房走去。
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一顆撲通撲通急速狂跳的心,這才慢慢的恢復到正常。
晚上,她把白天發生的這一情況,給她丈夫説了一遍。連長問,他對你有非禮的行為嗎!子説,那倒沒有。既沒有説過猥褻的語言,也沒有卑鄙的行為,只是用眼光死死的盯着我,讓人受不了。連長笑了笑説,那怕什麼,家屬來了都這樣。你想都是一幫二十幾歲的小夥,就你一個女人,還不準人家眼睛過過癮嗎!子沒有笑,又説,我總覺得他有問題,要不是想打什麼歪主意,就是他的神經有病,那有這樣看人的。連長又問,他長得什麼樣?子説,個頭不算太高,瘦瘦的,下巴有點尖,上嘴有點往上翹,哦!對了,他左眼角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哦!是他,連長知道了是誰。子追問道,他是誰?有問題嗎?連長哈哈大笑,他叫賈心雲,是個入伍還不到一年的新兵,小夥子人不錯,對人很熱情,我喝的茶葉還是他給送的呢!他一點問題沒有,正常得很,不要神經過,大驚小怪的。男人嗎!想多看幾眼女人是很正常的,誰叫你長得那麼漂亮呢!
子聽了丈夫的一番話後,雖然釋然了一些,但心裏多少還是有一些疑惑。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看自己呢?僅僅因為自己是個漂亮的女人,他是男人嗎?肯定不是,一定有別的什麼原因。不過丈夫説了,他不是神經病,那麼自己就不會有生命之憂,對自己不會構成什麼威脅,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他想多看幾眼就讓他多看幾眼吧!反正對自己身體沒有什麼影響,既不會看少些什麼,也不會看沒了什麼,這樣也算是滿足了他的眼福,間接地支持了丈夫的工作,為部隊建設做點貢獻吧!
想到這裏,她自己也不由地笑了起來。
一天,楊柳從食堂裏打飯回來,在路上又與賈心雲相遇了。賈心雲看到她後,呆呆的站在路邊,目光一直隨着她的身體遊走,一直目送她進了連部。她想,他到底為什麼老實這樣呢?如果説自己僅僅是女人,他只是想解解眼饞,那連隊裏一百多個戰士,他們不也都是男人嗎?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他們最多瞟一眼也就完了,那裏像他,眼光碰到一塊了,連躲都不躲閃一下。她越來越不明白了,覺得應該當面問問他,看他老實這樣沒完沒了的看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
星期天,她又去水池邊洗衣,沒多一會,賈心雲提着桶就來打水了。賈心雲接完水後,把桶放在一邊,又盯着她發起呆來。她猛地抬起頭來,兩縷咄咄人的目光向他去,突然問道:小賈,你為什麼要老實這樣看我?賈心雲沒想到楊柳會知道自己的名字,還突如其來的向他發問,他先是吃了一驚,慌亂了一下,不過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便鎮定了下來。接着,他的眼眶紅了,一串眼淚只像斷了線的珍珠,從眼裏滾落出來,嘴裏則吶吶地説,我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姐姐。你太像我姐姐了,幾乎一模一樣,分毫不差。
原來是這樣。楊柳看到賈心雲傷心落淚的樣子,倒生出了幾份同情。年輕人隻身在外,想念親人是很正常的,尤其看到身邊有人像自己家裏的某個親人,很自然地就會產生聯想,勾起對遠方親人的思念,這完全可以理解,也再正常不過了。這時,楊柳再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了。又問,你姐姐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