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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譚宗三是那天下午五點得到通知,要給他更換監室的。沒有了單獨的小院。單獨的鐵門。沒有了帶蓋的馬桶。雙倍的温水。也沒有了寫字桌和温暖的煤油燈。新監室只有一個七平方米的窄長的空間。他不知道應把自己的那些衣物放在哪兒。特別是他還寫了一些東西。他自己視之甚為珍貴的東西。押送他到這邊監室來的幾位班長都走了以後,他還抱着那一小包東西,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久久地沒能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回悟過來。我不知道,各位看客是否有這種“被拘留或被化或被隔離審查”的經歷。只要有一次這種經歷的,我相信就一定會記起,在這種情形下,人的某一部分神經會變得異常地、脆弱。提訊的人臉上多了一絲温和還是少了一絲温和、在某一個問題上是多問了一句還是少問了一句、問的時候是抬起頭問的還是低着頭問的、聽的同時是作記錄的還是沒作記錄、作記錄時是認真記的還是隻不過勾勾劃劃在做做樣子的…甚至當天的晚飯是早十分鐘送來的還是晚十分鐘送來的;你都會十分在意,並都會引發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心理漣漪和排闊而來的情震盪。況且,幾位班長帶他過來時,給他上了手銬(這在以前從來沒有過)。後來走的時候,卻又沒有替他取下這銬子。一開始他還以為他們忘了。他叫了他們一下。(他以為還像前一階段似的,甚至還可以跟班長們開開玩笑。)他們沒回頭。他以為他們沒聽見。於是他又叫了聲:“張班長…”這一下,無論如何是應該聽到了的。因為“張班長”的腳步突然停頓了一下,還以非常快的速度回過頭來斜瞄了他一眼,爾後,卻以更快的速度,走出門去,並以從來沒用過的大聲,碰上了鐵門,並“咔嚓”一聲上了鎖。
這就很清楚地表明,他們不是忘了,而是奉命把這副銬子“留”在他手腕上。
這説明什麼?
什麼?
什麼?
他呆住了。
事後我得知,年輕的朱副專員一到通海,一下車,首先就姦污那十幾名婦女的事,提訊了譚宗三,幾分鐘之內,譚宗三就全部承認了,並在口供筆錄上籤了字。副專員拿到這簽字後,立即以加急電的形式,向上海局有關領導作了彙報,並下令馬上把譚宗三轉移到看管更為嚴密的監號裏。然後才帶着他那一個組的人,到小會議室來聽取我的“彙報”而我那時候,卻還什麼都不知道哩!
我失職。的確是嚴重失職。
我怎麼沒想到,他還幹了那樣一種混帳事情呢?
可是…
可是什麼?
還有什麼“可是”的?
我匆匆走進譚宗三的新監室。助手在我身後端着一盞煤油燈。陪同我走進監室的還有那兩位大鬍子值班看守。譚宗三慌慌地站了起來。臉顯得格外地蒼白。懷裏還抱着那一小包東西。即便是這樣,他也沒忘了惶惶地拉一下袖口,想在我面前遮掩一下腕子上那副黑黢黢的鐵鍛打的手銬。
“坐…”幾秒鐘後,他稍稍恢復了一點平靜,又本能地顯出他那股“文靜的”和“紳士的”風度氣派,淡淡地。(雖然多少已有了一點尷尬)笑了笑,先把那個小包安放到地鋪上,然後直了一下上身,用友好的(雖然也已多少帶上了一點討好的)目光,去跟其他那幾位打了個招呼。新監室裏連一張板凳都沒有。坐什麼坐?他很快知道自己説漏了嘴。歉疚地看看我。但看到我一直板着臉,他臉上那勉強的微笑也立即收斂去了。
寂靜。大約有幾秒鐘時間。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匆匆趕來這舉動,實在非常可笑。我難道還要責求一個已被拘在押的“人犯”對我完全“真誠老實”?難道我還要對譚宗三説,我對你如此寬宏大度,你卻待我如此不仁不義?我還要責問他什麼?他從來沒有向我保證過他在這一方面是“乾淨的”只是我從來沒想到要從這方面去追查他。
不知是因為新監室長久未住人,故而格外陰冷,還是因為當時氣氛過於緊張,我看到他瘦高的身於在昏黃的光影中,嗦嗦地顫慄着。
我知道,這時我説什麼都不適當。都可能被多事的人認為我在暗示譚宗三一些什麼,因而彙報到檢查組去。還有一點也不是不重要的:不能讓這種沉默保持得太久。太久的沉默也可能被認為一種暗示。於是我什麼也沒説,趕快退了出來,出了院門,才回頭去對值班看守説了句:“一切都要嚴格按檢查組吩咐的辦。不要疏忽了。”這時我看到我那個助手終於鬆了一口氣。大概他也一直在為我擔着心,至此才認為我總算把這一件本不該做的事彌補了過來。
第二天一早,還沒到開飯時分,那兩個值班看守中的一個匆匆來找我。替譚宗三帶來一小包東西。我定睛一看,就是昨晚他一直抱在懷裏的那一小包。我一面拆包,一面問:“他還説什麼來着?”刃“這傢伙昨晚一宿沒睡,一直坐在拘留室那張硬板牀上,一聲不哈地面對着高高的小窗户發呆。後來又趴在木板牀上寫了很長時間。今早,天不亮,他就要我把這一包東西送到你這裏來。話嘛,倒是有一句。他説,他實在是對不起您。真的是非常非常對不起您。”看來,他已經到,可能要對他進行最後的處決了。這種時候,他會把什麼東西給我呢?我趕緊拆開了包。
包裏大致上是兩件東西,一件是他近些年來寫給黃克瑩、卻又不知為什麼並未寄出的幾十封信。還有一件,是一封寫給我的信。
一定要看。無論如何也要看。緊急中,我突然想到了一個辦法,在我看完這小包裏的東西前,不許助手和那個看守離開我跟前。由他們兩個人作證,將來在任何人面前,都能説得清這件事。迨我一看完,立即再讓這位看守把它送給檢查組。
好主意。
就這麼辦。
我原以為看完這一小包文字的東西,最多也就一兩個小時了。但實際上最後看完,卻整整花了我一天的時間。有些信是工整地寫在信紙上的,有些卻是寫在舊報紙字裏行間的空隙處。字極小,極緊密,看起來極吃力。但從中畢竟能看出一點譚宗三這個人最後幾年經歷的一段心路。
我想全部摘抄是沒有必要的。還是擇其要,摘一點吧。
145尊敬的陸先生閣下:提起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來寫完這封對我來説應該是今世最難寫的一封信。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無多。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為這個世界留下太多缺憾和罪孽的人來説,我無法面對你今晚的責難,更無法面對你包含在這些責難裏的惋惜。我希望自己能平靜地接受你們對我的最後懲罰。最後走向毀滅。但我還是覺得有這個必要給你寫完這封信。我不是要求得到誰的寬恕,更不是要為自己作什麼辯解。我知道,任何辯解對於我來説都已經是多餘的了,也是不足取的了。我之所以要這麼做,只是要求得一個傾訴權。説一説我最想説的一些話。以我幾十年來如此富有顯赫的家境身世,要説我從未得過充分的真正的傾訴權,也許誰也不會相信。是的,幾十年來,沒有人對我説過,你不擁有這樣的權利。更沒有人對我説,閉上你的嘴。但是,在我生存的環境中,的確沒有人需要別人的傾訴,更沒有人願意傾聽別人的傾訴。人們不把傾訴和傾聽傾訴當作活得更好更和諧的一個必要的前提。我就在這種沒有傾訴的絮叨里長大變形。以至到今天,以一個戴罪之身、將被凌遲之人來要求傾訴,實也是可悲之至。可笑之至。
幾年前我二度離開上海來到盛橋。我當時唯一的目的,是尋找一個合適的環境,從新開始自己的生活。當時我真的只是想做一個有用的人,能真正做成一兩件事的人。起碼也要證明,我能像我的某一位先祖那樣,是個有勇氣做事的人。也想以此證明,我是能夠有別於譚家其他男人的。我到盛橋通海,的的確確沒有政治方面的企圖。更不想自陷於墮落。如果是為了政治,或尋找墮落,我完全可以留在上海。以我當時在上海已擁有的那些,無論是搞政治,還是搞墮落,怕都要比到盛橋和通海方便順當百倍千倍。所以説,不管你們相信還是不相信,後來發生的這些種種既讓人忿恨、又讓人難以啓齒的事,的確不是我原初的本意,也非我一向孜孜以求的。後來之所以發生這樣的“災變”的確是有它必然的原因。這個原因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我不是有意隱瞞。我只是怕人嘲笑,”也怕傷了那些真正親近我、而又有望於我的人的心。
説起來,事情還是在盛橋的後期發生的。前期,我做得還算一順利。計劃在盛橋辦的一個紗廠一個醬坊一個花紗布門市和一個珠算講習所,除了那個紗廠的規模不似原計劃的那般大,其他的應該説都還算如意。於是我準備趁熱打鐵,按五千噸級碼頭的規模擴建盛橋的木堡港,並籌建一個股份有限的輪船公司,兼搞客運和貨運。我以為事情應該比我剛到盛橋那會兒更加地順當,但沒料想,各種障礙卻鋪天蓋地般湧來。後來我才搞清楚,在初期,盛橋方面的人和上海方面的人都不給我障礙,是因為他們雙方都以為我到盛橋來,無非是像上一次那樣,在上海閒得太久了,上蘇北來花點錢,玩一把。玩夠了自然會回上海去過他們所要我過的那種安生子。對他們既構不成威脅,更談不上危害。盛橋方面的人不瞭解情況,甚至還以為我當時仍掌着譚家的實權。他們想通過幫我的忙,後從譚家的其他生意中得到更大的回報。一直到讓我當上盛橋的商會會長。後來他們雙方一看,事情完全不像他們想的那樣,我真要在盛橋紮下來了,真要離上海的那個譚家門了,他們雙方的打算都要落空了。於是開始對我用真功夫了。處處為難我。不要説新建中的碼頭舉步維艱,連已建成的那幾爿廠店作坊,用電用水用人用料都成了問題。連我這個當會長的召集個例會,一度都無人問津。應該説,這時發生的一切,才是正常的。才是我要做事的真開端。我只有衝破了這一層障礙,才能説真正奠定我自己做事的基礎。也才真顯示我要獨立做事、能獨立做事、真有別於譚家那些只會依賴別人、看別人臉過子的男人。白天、在人前,我也是這樣鼓勵我自己的。但到了晚上、到了人後,我卻無法控制自己了。我惶恐。我憂慮。我思前想後翻來覆去。我吃不下飯。我設想種種方案,怎麼去讓那些對我不高興的人重新高興起來。我受不了周圍的人對我不高興不滿意。我怕看到他們對我板着臉。我又一次墮入以往的那種困境:每做一件事,都要不由自主地想到別人會怎麼看我。我整大捉摸着周圍人的臉。我不敢出門。我甚至都怕接電話。我忽然開始懷念起我在譚家時非常痛恨的一個管家。我總在想,要是他在我身邊就好了。他一定能解決這些難題。我命令自己不要這樣想。我知道我這樣想,就顯得我太無能太軟弱也太不是個東西。但我還是制止不住自己。連我一個最好的女友(就是您知道的那個黃小姐)也勸不住我。為此我們大吵了幾場。我所有的老病都開始氾濫了。這一點尤為甚。關起門來,在自己親人人面前,顯得特別厲害,也任,但在外人面前,卻又顯得特別軟弱無能怕事。而且我控制不住自己。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你不知道我過去是多麼恨我們譚家的那個總管。沒想到我一旦開始獨立做事,我卻會那樣地在潛意識中期盼着他祈求於他。發現這一點後,我覺得我這個人真的沒指望了。我對我自己真的失望了。我真的發覺,我改變不了了。我譚宗三説到底,還是一個譚家人。一個不折不扣的譚家男人。我無法改變我這個姓了。我無法換盡我血管裏的血了…它們來自我那彎曲的脊髓。那譚家為我製造的脊髓。我甚至覺得我要再在盛橋待下去,我馬上就要像我的那位大侄子一樣,止不住地大出血了。我又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回上海,這才求助於我那兩個政界的朋友,把我安排到了通海…克瑩:明天你那位遠房姑夫將派一艘專船來接我去盛橋。他本來打算親自來上海接我的。但不久前,他接到通知,南京方面已決意要調他去司法部任職。這件事醖釀已久,但中間幾經周折,歷時不短,持異議的也不少。現在高層總算有了決斷,就得趕快把該辦的手續辦了,以免夜長夢多再生變故。其實對於他的能不能來接,我實在是並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你能不能理解我此次的行動。你應該明白,放棄上海,對於我來説,絕對是一件非常不得已的事。而要到蘇北那樣一個地方,去説一聲從頭開始,也絕非易事!這一次我不是任。不是在耍少爺脾氣。不是。瑩,你一定要明白,我從來沒有這麼動過。我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生的衝動。行的嚮往。我真的我覺得我非常想做事。嚮往船。嚮往風。嚮往跟水手聊天。在風三四級、又下着中量雨的情況下,堅持在甲板上散步,了看望遠鏡…按原先的計劃,船先到小張島,當晚就住在你姑夫家,並由幾位副典獄長出面為我接風。第二天,把盛橋、木堡港和“省八”和“女三”以及小張島小鎮上所有名士紳都請來,搞一個大型聚餐會,還要為我舉行個盛大的舞會。把前幾年剛辦起來的盛橋護士學校高班女生,請一二十個來,助助興。但我都拒絕了。不是擔心你因此會“吃醋”不是的。我想盡快去盛橋。我在盛橋的那位老朋友薩重冰,也於本月接到新的委任令,將奉調通州專區行署任專員。我必須在他離開盛橋前,仔細地跟他談一談我在盛橋的打算。有一些事,比如未來新建工廠的廠址、地皮購置的價格、廠內一些重要辦事人員的推薦等等,都還需要他的大力協助才行。
你什麼時候到我的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