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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三,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儂。儂允許我問(口伐)?”
“問。”
“儂…儂為啥只親我的鞋子,不親我這個人?”
“我這個問題…是不是問得有點大唐突大無聊也太…大下作了…”
“…不…儂是應該問的…”譚宗三一邊應答着,一邊向四下裏打量。黃克瑩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便索站起身,張開兩臂,原地轉了一大圈,得意地告訴他,樓上這三間雅座,今朝她統統包下來了。還包了這三張台子。現在整個樓座裏只有她和他兩個人。而且不經她招呼,任何一個跑堂、茶房都不會自説自活上樓來偷聽。這是她昨天在電話裏就跟這裏的老闆講好的唯一條件。
“我曉得儂喜歡我。而且是真心的。”
“謝謝儂…”
“看見儂只敢親我鞋子,儂曉得我心裏有多少難過?”
“我曉得…”譚宗三臉由紅漸漸變白。
“宗三,儂到底有啥為難處?儂能講出一點來給我聽聽嘛?”黃克瑩湊近過去,因為譚宗三低着頭,她只能單膝跪在他面前,才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她就這樣跪了下來。脯緊貼住宗三的膝蓋,還把他的一雙大手,緊緊地合在了自己那雙小手手掌心裏。
“儂到底有啥為難之處?”她等待着回答。
“儂到底有啥為難處”聽到黃克瑩這一聲聲貼心的追問,譚宗三的心突然一陣痙攣。從來沒有人這麼問過他。所有過的只是“儂不該這樣”
“儂不該那樣”或者只給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或者就像叭兒狗那樣圍牢我,跟我付這個要那個。我做這個做那個。可我畢竟是有為難之處的啊。你們為什麼不來問問我“到底有啥為難處”?譚家三少、譚家三叔、譚家三先生就不會為難了?我有為難啊!為難啊!譚宗三渾身猛地一顫,便覺鼻子酸了,眼眶熱了,兩顆滾燙的眼淚便沿着鼻翼兩旁的深溝澀澀地滾落下來。他不想讓黃克瑩看到,忙轉過頭去。但眼淚,還是成串地滴落在黃克瑩的手背上。
頓時,黃克瑩的眼圈也紅了。當譚宗三不無有些難堪地從黃克瑩手掌心裏出自己的大手,起身走到窗前,從西裝褲的褲袋裏掏出絲織的手絹,擦去眼淚時,黃克瑩竟然也跟了過去,並從身後一把緊緊地抱住他,把臉緊貼在他略顯得有些瘦長單薄的脊背上,不顧一切地嗚咽了起來。
70十分鐘後,譚宗三慢慢轉過身來,輕輕托起黃克瑩淚滿面的臉,再一次非常非常真誠地説了聲:“謝謝儂。”替黃克瑩擦去淚水,爾後,就徑直下樓去了。
71從譚宗三為她擦去淚水,到決然地轉身下樓,這中間還間隔了好幾秒鐘。這是一段絕對漫長的過渡。幾乎是停頓的過渡。黃克瑩微微地仰着臉,不敢睜開眼。甚至都不敢使用自己的雙手,或者去幫助、或者去削弱這種過渡。她只能清晰地覺出他重的息,悉心地捕捉由他那並不算豐厚但卻温軟細潤的手掌心在她臉頰上的每一點移動所產生的特殊覺。她覺得到他整個身體像一座巨大的火球向她輻着顫慄着滾動着。她從來沒有期望過進入一座無法復出的森林。但她卻渴望過同樣一種凝重和深邃。期待過心甘情願的付出。期待那隻多少有些哆嗦的手掌慢慢下移,能托住她已無法承載那許多渴求的肢,把她整個地都攬進他的身軀。期待着。他那個特別脆弱而的嘴…
但他…突然間,鬆開了手。
72回來的路上,他和她都沒説話。只聽得汽車在雨中沙沙響。雨刷咔嚓嚓咔嚓嚓搖擺得很僵硬。今天他們使用的是譚家的自備車。開車的是譚宗三自己。
車快要進市區了。譚宗三問,儂回啥地方?
回儂(的)房間。黃克瑩答道。
譚宗三默默一笑道,不要尋開心。
黃克瑩説,不回儂(的)房間,儂就跟我一道回我房間。
譚宗三在沉默了一個很短的片刻後,又説了一遍,不要尋開心。
沒有人在跟儂尋開心。黃克瑩回答。聲音顯得非常平靜舒緩。
譚宗三立即放慢了車速,回過頭來看看黃克瑩,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確證她真的不是在開玩笑,便一下剎住了車。這時車已過了有藍綠琉璃瓦建起來的黃家花園。馬路兩旁再次出現了低矮的茅草房和一小片一小片圍繞着宅溝生長起來的竹園和豌豆田蠶豆田和葛筍田。雨也越下越大。很少吃煙、甚至基本不吃煙的譚宗三,這時突然拿出一包白錫包,點着一支,神經質地連連呼了幾口。爾後就拉開車門,走進雨裏。這時,瓢潑的大雨像密密麻麻緊挨着的珠簾,暗地閃着光,在狂風中悠來悠去地飄忽。火車道口橘紅的標誌燈和馬路兩旁參差不齊的大楊樹和一排排低矮的本地房子,統統都浸沒在一片把天地都混同起來了的大雨之中。煙頭即刻就被澆滅了。
不一會兒工夫,他聽到黃克瑩也下車走進了這雨裏,並輕輕走到他身後,伸過手來輕輕地抱住了他。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從沒經受過這麼大雨的直接擊打,他清楚地覺出,她渾身抖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憐憫般地去握住她環繞在他間的那雙冰涼的小手。她反而抖得更厲害,兩條胳臂也把他箍得更緊。他掙扎着轉過身,希望用自己雖並不算寬厚、但畢竟要比她高大些的身子,為她擋去一些雨和風。當他剛彎下一點來時,她卻一下樓住了他的脖頸,踮起腳尖,狂熱般地呢喃道,親親我。宗三,親親我…
譚宗三不知道自己當時究竟做了些什麼。他只知道全部夜空的重負都壓在了他背脊上,全部的雨珠都化作了滾燙的鏢彈擊打他的心口,全部的狂風裹挾起他兩,旋轉在一個閃爍着耀眼白光的殿堂裏。有紅的聳起。有金的鋪排。有灼熱的湧動。還有林立的聖幡和天地玄黃般的轟鳴。他息着。他尋找着。他聽不到她的呻。息。她同樣也在尋找。。她甚至在哭泣。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樣地對不起她,自己手心裏還緊緊地攥着那個濕透了的煙頭。他不知該怎麼安這徹心徹肺的飲泣,一直到驟然間一切都消失。靜止。凝固。排除。後來,他把她送到她住的堂口。她住的石庫門房子跟前,並跟她一起進了她的房間。妮妮獨自一人早已睡着了。睡在一個小小的屏風的後頭。睡在一大堆被褥裏。
73黃克瑩輕輕揀起散落在妮妮“牀”頭的那些玩具,關掉小屏風裏的那盞地燈,從五斗櫥裏取出替換的乾衣服,又拿了瓶熱水和一隻腳盆,輕輕掩上門,把譚宗三帶到二樓亭子間。説,儂先用熱水揩揩。換換衣裳。我去燒點紅糖薑湯,給儂祛祛寒。
“儂啥辰光又租了這樣一個亭子間?我怎麼不知道?”譚宗三一面解鈕釦,一面問,同時又不無有點疑惑地打量着這個佈置得也算到的亭子間。
“儂不曉得的事情還多着哩。都讓儂曉得,那還了得?”黃克瑩一面往腳盆裏倒熱水,一面笑嗔。十分明顯,亭子間是專為他而準備的。因為窗台上擺放的是他喜歡的那種花卉。茶葉罐頭裏存放的是他喜歡吃的那種茶葉。窗前那張兩頭沉硬木寫字枱雖然不能跟譚家花園大房間裏所用的相比,但也的確是譚宗三所喜歡的那種外表裝飾比較繁複的正宗清末傢俱。最明顯的是,枱面上放了一隻碩大的蟋蟀盆。既不是那種名貴的南方戧金瓷盆,也不是那種北方人喜歡玩的葫蘆罐。只是極普通的一隻大瓦盆。盆身上無非雕鐫了幾段竹節和“素月”二字,再沒有別的裝飾。但只要揭開盆蓋,就會讓你吃驚。這裏頭居然仿照人間大户人家宅院,分隔有水房、食房、鬥演房,自然也少不了“卧室”之類的地方。似小指甲蓋大的水罐和食盆,居然也是用花梨木雕出。最為奇巧妙的要算是每一間“房間”裏,都掛得有字真句切的“楹聯”每一幅楹聯都細刻在兩個做成竹筒狀的豎匾上。盆外還專門備有一柄老式的放大鏡,讓客人俯下身來仔細欣賞這些撰寫得並不低俗的“楹聯”真可謂“地只數寸,而有迂迴不盡之致;居雖近廛,而有云水相望之樂”也。比如掛在“卧室”裏的那一聯,居然襲用曾文正公的語意,寫道:“體人心,隱圖自強;留餘力,爭持大事”真可以説直某些“借居”於此的蛐君子們的心曲,倒也有趣。貼切。這隻盆,正是譚宗三前不久得知這位克瑩小姐從小就喜歡逗飼養這種小蟲,託人到四馬路胡家宅一帶兜得來送給她的。還着實花了不小一筆鈔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