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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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釘木條的聲音。錘頭重重敲擊鐵釘,木窗框和木條同時震動,在樓前的院落裏發出沉悶的迴響。
那聲音使他不由駐足。他望過去,看到五短身材的老霍,正在釘那兩扇窗户。老霍身上的背心緊緊箍在他皮上,背心已被汗水和灰塵浸污,掄錘的短胳臂因不斷迸出爆發力而顯得格外雄健。老霍快把最後一
木條釘妥了。
他記得很清楚,沒有人圍觀。他也僅僅駐足不到半分鐘,便繼續往前走——他是路過那裏,他要經過那地方,去後院自己的宿舍。
他在離老霍最近時,忍不住下死眼把老霍又望了一下。老霍滿臉的皺紋並未抖動,只是上下嘴都緊張地前伸,顯示出一種虔誠的專注。這面容從此就永遠粘在了他的記憶裏,甩也甩不掉。
2進到自己宿舍,關上門後,他是坐在了書桌前,還是靠到了牀上?他有很深刻的思維嗎?
是的,他有一種不能容忍的情緒。他知道金殿臣出事了。金殿臣被隔離審查。退回六、七年,怎樣審查一個人,是把他倒吊起來,還是扔進糞坑裏,似乎都不算離奇。但是現在美國總統尼克松已經來過,並且像前門大街、王府井大街那些地方,不但街名已經恢復,商店名稱也已由一律的“革命化”——如“紅旗服裝店”、“東方紅食品店”、“立新文化用品商店”——改稱了一部分,例如有的粉飾一新後,叫做“雲峯服裝店”、“金楓食品店”、“香茶葉店”等等。在這樣的大氣氛下,雖然各單位裏還會有新揪出的牛鬼蛇神,一般來説,似乎都不至於為他們特設監獄了…
然而在他所在的這個小單位,卻有老霍的釘窗户,有老霍緊張地伸出的嘴,上下一齊伸出,顯示出一種奉命的虔誠…
老霍所釘的,是金殿臣所住的那間宿舍的窗户。窗户這麼一釘死,宿舍便形同監獄了。其實現在想來,那樣地釘上木條——或許不該説是木條,因為都有五公分以上寬,可以稱為木板了吧——如果關在裏面的人奮力突破,也還是有可能成功逃逸的。當然,革命委員會派出了男革命羣眾,晝夜輪
在金殿臣那間屋門口值班。不過,既然有人看守,即便他金殿臣就是逃出了那間屋子,又怎能順利逃出整個大院呢?他反正是
翅難飛,又何必派老霍釘他的窗户呢?
他當時推敲到這個邏輯了嗎?只模糊記得,他只是腹誹。他的心不能接受這一釘窗户的事實。他並不同情金殿臣。他相信對金殿臣隔離審查必有據。他知道革命委員會以革命的名義所做出的這一決定,是不可反對的。但他心的深處,雖經革命一次次的洗禮,卻固執地不能對“就地監囚”的這種做法認同。他並且不能接受老霍那緊張地伸出雙
的表情。
3回想這些事,他覺得很吃力。
不是因為事過境遷,難以追索。而是,他面對着一堵牆。這是一堵無形的牆。由現在的羣體心理所築構。築牆的磚都很堅硬。
“回憶這些幹什麼?”這是一種磚。
“早知道了!都回憶爛了!”這又是一種磚。
“回憶是不可靠的!任何已經發生過的事都不堪回憶,尤其是企圖將其用文字還原,那就彷彿在沙上建塔,永無成功的可能!”這是更巨大的磚。並且,還有他自己心理上的磚——我為什麼要這樣地討人嫌?!
可是他心裏攪着那麼一團絲麻。總不能不試一試,將它們出捋順。
然而,回憶與想象互相沖突。越認真回憶,便越要排斥想象。想象是藝術的靈魂。回憶不好會成為蠟像展覽。
於是,他決定,回憶,要忠於已發生過的那些事的原始面貌;但又一定要想象那些原始面貌下動
盪的心靈。
4金殿臣低着頭,被看守他的人押着,手裏端着飯盒,去食堂打飯。
他記得,金殿臣的整個面貌,整個神態,整個生命,顯示出沒有絲毫的反抗,他顯然不但決不打算突破老霍所釘上的那些木條,更絕無趁看守者晚上打盹,衝出那牢房的意念。
他憬悟,那些老霍所釘的木條,其實只是一種符碼,體現着一種無可道逃的權威。既鎮壓着金殿臣,也向單位裏其他人,比如並沒有被揪出來的他,宣示着毋得抗拒。
在食堂裏,金殿臣默默地打飯。老霍的老婆是賣飯的,她默默地收過金殿臣遞上的飯票,謹慎地往金殿臣的飯盒裏舀了一勺丙菜(怕給多了),又往裏面擱了兩個窩頭。金殿臣捧着那飯盒,依然低着頭,由另一位吃完飯的看守押回他的宿舍——也是他的監獄。
食堂裏的其他人都自己吃自己的飯,或聊他們的天,或竟管自打情罵俏,或吃完飯去水槽那兒洗碗,或用火柴剔着牙往外走…所有的人,真的都對金殿臣被隔離,無動於衷嗎?
不知道。也許是的——除了那幾個必置金殿臣於死地的人——沒有人關心金殿臣的命運。
現在回想起來,他很驚異,雖然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特別是急風暴雨的“破四舊”階段,金殿臣卻並未更名改姓。他那姓名,不是十分地封建、反動嗎?為什麼他竟未改,而外界對他的打擊,也並未落到他那該死的姓名上?他記得很清楚,金殿臣被隔離後,很被折騰了一番,也開過批判會,後來更被開除公職、遣送回鄉,但並沒有人在批判他時扭住他的名字作文章,比如這樣説:“…他的富農老子,給他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不僅做一個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而且,還要他登上封建皇帝的金殿。成為皇帝的大臣,充當維護封建統治、鎮壓農民的急先鋒!金殿臣果然秉承他反動老子的意志,喪心病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是可忍,孰不可忍?!
…
”是的,沒有人拿金殿臣的姓名開刀。把他揪出來的人,也對此興味索然。
金殿臣確實是一個很乏味的人。把他揪出來,往他住的那間宿舍窗户上釘木條,也許倒是無形中抬高了他。他原來在單位裏一點不起眼。
金殿臣屬於那種雖然進城生活多年,卻一望而可稱之為“鄉下人”的一類。他體態微胖,胳膊很,身胚很圓,
部卻是平的;他的鼻子有些酒糟,紅得不算嚴重,幾
血絲卻很明顯。他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這個單位,沒再調動過。他對現實很滿足。出身富農,能上大學,能留在北京工作,這多不易!文化大革命的頭幾年,他隨大
混過來了,本來似乎也還可以就那麼混下去,沒想到,尼克松都訪了華“反帝茶葉供應站”又都改成“
光茶葉店”了,他卻被隔離,就有那單位裏的木工老霍,奉命往他住的宿舍窗户上釘木條。
5金殿臣因“誘姦未成年女子”而被揪出。
為什麼不説是“誘姦幼女”或乾脆説他是“強姦幼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