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猴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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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猴倒盡瓶底最後一滴酒的時候,月亮已經爬上了樹梢。月比較暗淡,天空中見不到一顆星星,整個夜沉浸在一種古典似的柔和的氣氛中。
袁家四四方方高大的圍牆形成了一座結實的城堡,幽暗、寂靜,鄰家的燈火照不進來,袁猴自己又不喜歡開燈,因為電工每次抄表收費時那股子陰陽怪氣的兇樣,常常令他想起舊社會討債的地主老財。門外那光滑平整的水泥場地正泛着淡淡的清冷的光輝,尚能令他看清小酒桌上的一盆扁豆和幾粒帶殼的花生。
他慢慢地舉起酒杯,輕輕地上一口,如同進了許多玉汁瓊漿,上下嘴抿出了很長很響的“噝噝”的聲音。他隨手剝了一顆花生米送進嘴裏,抬頭凝望着掛在樹梢的那泓秋月,一種悵悵的,難以割捨的情愫便一下子湧上了心頭——童年時的那些往事傾刻間抖落在他的眼前…
母親那壯壯實實的模樣,父親那兇巴巴的樣子,無不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晃動…最叫他難忘的要數瞎眼二叔,二叔長得人高馬大,像父親,但脾氣跟父親截然不同,成天笑咪咪的,非常和氣。由於二叔勸架管閒事,被人誤傷,瞎了一隻眼,所以二叔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二叔沒有老婆和孩子,就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孩子,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儘讓他挑。為了做餛飩餡,二叔特意帶着他去野外挖野菜,還趁勢燒了好幾處枯茅草。有一隻肥大的野兔受不住驚嚇,“呼”地一聲,從草叢中蹦出,企圖逃走,二叔眼明手快疾,一鐮刀扔過去,木柄正擊中野兔的腦袋…他立即獵狗般猛撲過去,拎起那隻死野兔,衝着二叔眉開眼笑…
跟着二叔放牛,他總是吵着要騎牛背,二叔就笑呵呵地抱起他放到牛背上。牛背上的覺,如坐在小船上看着兩岸的草木,緩緩地向後移動,真叫人心曠神怡。閉上眼睛,彷彿又置身於茫茫的太空,身子不由得飄飄悠悠起來,真是妙不可言。
二叔還常常帶着他去小酒店喝酒。有一回,他被二叔灌醉了,紅彤彤的小臉上鼓着一對溜圓的眼睛,兩隻小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劃着,一副手舞足蹈的樣子。二叔哈哈大笑,就説:“紅股猴子來羅!紅股猴子來羅!”於是大家就乾脆叫他“袁猴”
…
還有一個扎小辮的女孩子阿風,月亮底下常常和他一起捉藏,過家家,收集螢火蟲,那細聲細氣俊俏活潑的樣子,常常令他快樂、幸福無比。
有一次,他忽然全身皮膚搔癢,出現了許多浮腫塊。母親看後説:“這是風疹疙瘩,快到江邊去叫帆船把它們帶走!”於是,他和阿鳳來到了村北邊吳淞江邊。江上的風很大,大大小小的帆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賽龍舟似的爭着先,一片片帆布在陽光下閃着銀光,直刺他們的眼。
“豎蓬船帶帶我!豎蓬船帶帶我…”阿鳳帶頭喊了起來,歪着小腦袋,非常虔誠,她的聲音脆脆的,十分動聽…
“嘿嘿嘿——”想着想着,袁猴不住笑了起來,笑聲繞着袁家高大結實的圍牆轉了幾個圈便消失了。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着:“一切都過去了,時間是不會倒的。一個人不可能老是停留在他的童年時代,要長大,就得有煩惱。只有當你真正意義上接觸到了這個世界,就會發現她是那麼難以讓人信賴!嗯,還是王老師的這些話有道理!”想到王老師,他立即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被皺了的小紙片,輕輕地撫摸着,紙片上還留有王老師的墨寶呢!要是再能和王老師幹上一杯,説上幾句知心的話,那該多好啊!
三年前,他去s市某中學打工的時候,經常和瘦瘦的戴着眼鏡的王老師一同喝酒。王年近花甲且又獨身。每次喝酒時,王總要衝着他説:“老哥,我倆真是有緣,來來來,乾一杯!”然後他們就邊喝邊聊,什麼話題都談,説到憤之處,袁猴甚至還要罵上幾句,什麼“他媽的狗臭”、“他媽的卵胞蛋”等等,那份痛快也就不用説了。
有一回,趁着酒興,王忽然問道:“你來學校管理體育場有好幾個年頭了,平時煙不,街不逛,只喝點酒,吃菜又蹩腳,幾粒花生就能打發一瓶白酒。你積攢了很多錢,打算怎麼花?”
“供孫子念大學!”袁猴不假思索道。
“我想你兒子肯定不高興,你妨礙了他的正常開支。”王微笑道。
“哪能呢?兒子高興還來不及呢!上一次,他來看望我,臨走時説,家裏剛蓋了新樓,手頭很緊,我他媽的就拿出了伍佰塊錢給了他。”很顯然,袁猴對王的話沒有細細地咀嚼。
“你孫子念幾年級?”王喝了一口酒,一字一頓但又很隨便地問。
“六年級啦!”一提起孫子,袁猴興奮得老眼發亮,彷彿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渾身上下煥發出青的活力。他滔滔不絕道:“我那小赤佬,蠻有勁的,白白胖胖的,又聰明又討人喜歡,他爸爸給他好吃的東西,總要留些給我嚐嚐。我一回去,他就圍着我爺爺長爺爺短,人前馬後地轉圈子。晚上還非得跟我睡一個被頭不可!我常常問他,跟爺爺好,還是爸爸媽媽好?你猜他怎麼説?他説當然是爺爺好!嘿,這小赤佬比他爸爸孝順…”王見他口沫四濺,一副方興未艾的樣子,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什麼話要説,動了幾次嘴,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微笑地聽着。
等到袁猴那一通“大炮”放完,王舉起酒杯説:“老哥,聽了你剛才的一番話,我真為你高興。來,祝你永遠閤家歡樂!乾杯!”又有幾杯酒下肚,王顯得異常的興奮,鏡片後的眼睛熠熠放光,他搖頭晃腦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今朝有酒今朝醉,死了不用落棺材。我説老哥,這萬物之靈的人哪,光着身子來到世界,又光着身子離開,真可謂: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説,人活着的時候,怎樣做才不枉來世一遭?現在社會上正免費什麼‘繳血湖’、‘做道場’,大辦喪事,希望死後靈魂能夠升入天堂,神得到完全的解。嘿,那全是騙人的東西,費自己的錢財,去養肥那些專門寄生在死人身上的懶惰蟲,真是不值得!”袁猴聽了,有點疑惑,夾着雞慾往嘴裏送的筷子,魚叉似的揚起在嘴邊,眼睛盯着王。
王見他一時沒能轉過彎來,補充道:“…就算有陰陽輪迴這種事,那麼,你在前世的陽界裏叫啥名字?都幹了些啥?知道麼?”袁猴搖了搖頭。
“所以,死後怎麼樣,其實誰也不曉得,真所謂:不知生,焉知死?我看,人生在世,不必去考慮生前死後的事,最要緊的是好好地幹些有意義的事。”袁猴聽了,若有所思,低着頭沉默了片刻,忽然又抬起頭,鄭重地説:“老弟的一番話,很中聽,我在學校幹了多年,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使我深深地到,真正明白事理的,到底還是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的確,人死了,一了百了。大辦喪事,真他媽費錢財。為死人花去那麼多錢,還不如給活着的人多辦點事!老弟呀,老哥想託你件事,趁着自己還健在…”王立即擺了擺手,笑着打斷他的話:“老哥,你喝多了,什麼健在不健在的,盡説些喪氣的話,有事需要我出力的,儘管説出來!”
“老弟真是個痛快人,與別的唸書人不同…那我就直説啦,我呀,想請你幫我寫份遺囑。”
“這…”王有點為難,他搖了搖頭,“老哥,你醉了!”
“嗨,我沒醉,不信,你聽我唱幾句。”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了從收音機裏聽來的京劇《空城計》片斷:“我站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唱完後,他得意地問:“怎麼樣,老弟,你老哥雖然大字識不滿一打,但戲詞一句也不會唱錯!如果你再推託不給我寫遺囑,我可要生氣啦!”王想了想,舉起酒杯,“好,我幫你寫!”説完,一仰脖,一飲而盡…
想到這裏,袁猴顫顫微微地把小紙片按原樣摺疊好,放回自己的內衣口袋。他又抬頭仰望着天空,嘴裏喃喃自語:“只有這月亮,還跟小時候的一樣亮,一樣中看!”呆望了片刻,他忽然又一抬手,把杯中的酒全灌進嘴裏…
不知是什麼時候,糊糊中他聽到一個悉的聲音在喊:“袁弟他爸!袁弟他爸!”
“袁弟他媽,袁弟他媽!是你嗎?”他不由得應和着。啊,在一道祥和的亮光中,他看到了,看到了老婆正笑咪咪地站在自己跟前,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充滿温和。他第一次覺得老婆原來也這麼中看,如同他過去的阿鳳一樣。
“袁弟他媽,我對不住你呀!”他邊喊邊伸手去拉老婆的手,但是,他拉了個空。
“哎呀”一聲從夢中驚醒,他坐在牀頭,渾身濕漉漉的,頭腦昏沉沉的,回想起剛才夢中和老婆相見的情形,他不住又滾下了幾顆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