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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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了。
正月十五也過了。連正月也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子還是原樣兒,照有暖,風吹有寒,染了熱病就熬藥,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來還是學校裏好。熱病和熱病在一起,説説和笑笑,子輕快着。熱病們都在自家散落着過,寂寞堆滿屋,擠滿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該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學校去過那集體的子了。想往學校裏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過棺材的事,頂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學校跟我爺去説了。説到底,我爺還是我爹的爹,骨親的爹。
這一天,罷了早飯後,頭懸照着,莊子裏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樣。趙德全、丁躍進、賈柱、丁竹喜、趙秀芹,都在莊裏曬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曬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羣相互地看。
他們是賊愛。賊一樣地愛。
在他們的賊愛間,有人説:"誰去給丁老師説説大家還住到學校吧。"我叔就笑了,對着一片有了熱病的人,説:"我去吧。"大家都説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眾人喚:"誰和我一塊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塊好不好?"玲玲正猶豫,趙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輕,腿上有力氣"。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莊朝學校走去了。
不遠的路。路兩邊的小麥已經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光裏飄蕩着走。平原上的透明裏,遠處的柳莊、黃水、李二莊,在空蕩蕩的天空下,影子樣卧在地面上。身後的丁莊近得很,可莊口沒有人。人都集中在莊子中央的飯場曬暖兒。我叔和玲玲並着肩,回頭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驚一下,也回頭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説:"沒有人。"玲玲笑:"想我了?"我叔説:"你沒想我呀?"玲玲板着臉:"沒。"叔説到:"我不信。"玲玲説:"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會哪天死。"叔看玲玲的臉,發現她的臉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張本就帶黑的紅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臉上顯少的瘡痘兒,年後在額上又多出十幾顆,紅褐褐的亮,還帶着濃點兒。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轉着看,看見她的手背、手脖上,並沒幾粒新的瘡痘兒,皮膚上還些微閃着她那年齡的光。新媳婦,二十幾歲的光。
"沒事兒,"我叔説。"放心吧"。
玲玲説:"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醫啦。"叔笑着:"讓我看看你上的瘡痘啥樣兒。"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臉。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説着把目光從她上收回來,就要拉她往路邊的一片草地裏走。誰家的地,不種了,荒了過膝深的草。冬末裏,那草雖幹着,還是過膝的深,顯着上一年的旺。乾草味裏有着黴腐的香,在冬中散發着,倒比那青草綠苗還潤人的肺。玲玲死活不往那草地裏去。我叔就問她:"你真的不想我?"玲玲説:"想。"我叔又用力拉着玲玲的手,玲玲説:"沒意思,活着沒意思。"叔就更用力地拉着説:"沒意思,就是要活一天就有一天意思來。"拖着她,往那草地裏走。踩着枯草一前一後地走,到草深的地方坐下來,壓倒了一片草。
躺下來,又壓倒了一片草。
他們就在那草地裏做了男女的事。
做事時像是瘋了樣。我叔像瘋了。玲玲也瘋了。彼此都瘋着。忘了病,和沒病一模樣。光從他們身後照過來,我叔看見玲玲身上的瘡痘充了血,亮得像紅的瑪瑙般。上、背上都有那瘡痘,像城市裏路邊上的子燈。到了動時,她的臉上放着光,那枯黑成了血紅的亮,在光下玻璃般地反照着。那時候,叔就發現她不光是年輕,還漂亮,大眼睛,眼珠水汪汪地黑;直鼻樑,直的見楞有角的筷子般。她躺在避着風的草地間,枯草間,原先人是枯着的,可轉眼人就水靈了。汪汪的水。身上雖有着瘡痘兒,可因着瘡痘那比襯,反顯出了她身上的。身上的白,像白雲從天上落下樣。叔就對她瘋。她就着叔的瘋,像芽草在平原上着天的暖。
瘋過了,有了汗,也都有了淚。平躺着,並了肩,望着天空的光眯着眼。
我叔説:"你是我媳婦就好了。"玲玲説:"我猜我活不過今年了。"我叔説:"你就是活不過一個月,你要願嫁我都敢娶你。"玲玲説:"嫂子婷婷呢?"我叔説:"管她呢。"玲玲便從草地折身坐起來,想了一會説:"算了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我叔也坐着想一會,也覺得犯不上,就彼此站起來,望望那一片壓倒的草,都笑了。
淡淡的笑,抿嘴笑着往學校裏走。
爺正在收拾着年前大家常集中的大教室,用抹布擦着誰用粉筆在黑板上畫的豬狗和王八,還在那豬、狗、王八邊上寫着的名。擦着時,看見我叔站在門口上笑,爺就問:"你寫的?"我叔説:"大夥都又想回到學校來住了。"我爺説:"該讓孩娃們來學校寫寫作業啦。"叔就問:"大人快死了,孩娃們上學有啥用?"爺便説:"大人死了孩娃也得活着呀。"
"大人都死了,誰養活孩娃們?"玲玲望着我爺的臉,忽然覺得爺的臉的親,和她沒見過的公爹樣。她的公爹早死了。她嫁到丁莊時,只在家裏正堂桌上見着公爹的照片兒,清瘦裏有着留戀人世的心。現在她就把我爺當成公爹了,問着話,望着我爺的臉,説:"伯——你想想,大人們能多活一天,孩娃們不是就少當一天孤兒,少受一天的罪?"爺便把手裏的抹布掛到黑板架的釘子上,拍着手上的粉筆灰:"那就讓病人都來吧。"玲玲便和我叔又回莊裏通知讓大夥還到學校住着的事。出了學校門,他們就又拉了手。到那一片枯旺的草地間,彼此望一下,沒説話,就那麼望一眼,就又手拉手去那旺草中央了。
坐下了。
躺下了。
光從正頂懸着照在她們赤的身子上。
要往學校裏住,首先得把病人的糧食收上來。老標準,每人每月多少面,多少的玉蜀黍粉兒或大米。就在莊子中央收糧食,把繳上來的面裝一個袋,米裝一個袋,大豆小豆混裝一個袋。躍進是會計,他在過着秤,多退少補着,讓人把糧、細糧分開倒進公家的袋子裏。趙秀芹管燒飯,不用繳糧食,她等糧食收繳畢了時,把集中起來的面袋、米袋滿了扎口兒。扎口兒,她就發現了那裝滿了面的袋裏了幾塊磚。一塊磚足有五斤重,四塊磚就是二十斤。又去另一個面袋裏摸,沒有摸出磚,摸出了一個碗似的石頭來。再到米袋裏摸,沒有磚,沒石頭,有幾塊幾斤重的瓦片在那米袋裏。把摸出的石頭,磚瓦都扔在街中央,白白嘩嘩一片兒。一堆兒。石頭像男人們颳了發的頭。磚瓦像面做的方糕和烙饃。沾了面的磚石瓦塊在地上堆了一大堆,有着上百斤的重。統共收繳白麪四袋半,大米兩袋半,豆子一袋多,還有幾袋玉蜀黍,磚石瓦塊就佔了一袋多的重。人們都圍着那磚石驚奇着,説着風吹心寒的話。
説:"呀,這人心,都患着熱病了,還貪這便宜。"説:"!快死了的人,還做這樣的缺德事。"趙秀芹就舉着一塊沾着面的磚,扯着她的嗓子喚:"有種你就站出來,每人五十斤的面,你放了四塊磚,你獨自一人就少繳二十斤。"罵:"你這黑心爛肺的人,你少二十斤,到時候我燒飯糧食不夠吃,人家以為又是我趙秀芹偷了糧食哩。"舉着磚從這個面袋到那個面袋前,撕着她的嗓子喚:"喂——丁莊的人你們都看見了吧?先前你們都罵我趙秀芹是莊裏的一個賊,我是賊我不過是路過誰家菜園了撥掉一棵葱,見了蘿蔔撥個蘿蔔回家給我男人、孩娃拌一盆蘿蔔絲,見了黃瓜摘一當水解解渴。可人家不是賊,敢在五十斤面裏放上四塊磚。敢往半袋米里裝上幾個大石頭。"趙秀芹把手裏的磚扔在一個面袋邊,又去抱那沾了面的白石頭,碗一樣大,先前沒病時她一人能抱好幾個,能挑兩籮筐,可現在,她有熱病了,沒有力氣了,那石頭她抱了一下沒有抱得動,又抱一下才從地上抱起來,像抱着一個孩娃的頭,在人羣裏走來走去喚:"你們看,這石頭到底有多重,連我都抱不動了呢。不知哪個王八龜孫兒子把這石頭當糧食,有能耐你出來把這石頭抱回你們家,放到鍋裏煮煮吃。"她把石頭咚地一下扔地上,拿右腳蹬在石頭上,左腿直在地面上,和男人一樣雙手卡在上罵:"你們家每天鍋裏不下大米只煮石頭是不是?你們家的大人孩娃都是吃風屙沫是不是?你們家孝敬老人時是用盆子端一盆石頭瓦塊是不是?"趙秀芹她在人羣裏罵,邊走邊罵着,罵累了,就一股坐在一袋糧食上。收繳糧食是在午飯後,這時候,已平南,凝在莊頂上。莊裏的暖,像被子捂了般。冬未去,來了,人們都還穿着襖,披着大衣、小大衣。老年人身上還套了羊皮襖。可莊裏的槐樹枝丫上,卻已經有了綠的芽,黃的芽,透明的黃綠在枝丫上,像掛在光裏的水珠子。所有的人,所有的莊人都從家裏出來了。收繳糧食是件熱鬧的事。糧食裏有了石頭瓦塊是再熱鬧不過的事。二年來,自莊裏有了熱病後,莊裏就沒有過這麼熱鬧的事,便都老老少少地從家裏走出來,擠着看,圍着看,罵那缺了德的人。
看趙秀芹罵那缺了德的人。
賈柱是新患上熱病的,最想往那學校裏住。他去住了他娘就不用每天看着他暗自掉淚了。他媳婦也不用擔心這病會傳給她和孩娃了。他繳糧食時得米最白,面最細,見別人沒有他繳的米白麪細時,他就覺得吃了虧。這時候,他就覺得吃了大虧了。就望着那一堆石頭説:"我!我!把我的米麪退給我,我不去那學校了。"我叔説:"要退得扣你十斤面。"柱瞪着眼:"為啥呀?"説:"都退了那石頭瓦塊退給誰?"柱想了想:"他媽的,那我還是住到學校吧。"面對那堆石頭和瓦塊,所有繳過糧食的丁莊人都去摸了摸。便西偏了,莊街上有了紅。冬末的風,像冬末的風樣在平原上吹起來,人都在街上跺腳手取着暖。這時候,我爺走來了。他是等不着莊人們從學校走來的。問了情況後,就立在那一堆石頭、瓦塊邊上看了看,説:"找不出是誰摻假你們就不去學校了?"大夥説:"去呀,誰願在家等死啊。"我爺説:"那走啊。"大夥卻都不動彈,都盯着那地上的石頭和磚瓦,像每個人都吃了天大的虧。也不是天大的虧,就是覺得自己沒有佔下那便宜。
就都僵下來,彼此站着、坐着不動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