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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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還是要説,這個世界是神秘的——因為喧囂和混亂而變得更加神秘,我什麼也不知道,雖然説了這麼多。
謝謝大家。
2008年4月13於廣州小説的“責任”我一直不相信我們的小説有什麼理由要求人們注目,那是歌星或者其他什麼星的事,不是我們小説家的。我堅持認為小説創作是一件純個人的事,就像我們的愛情一樣,是隱秘的,深刻的,是想象的,也是慾望的,當中包藏着我們生命珍貴的自我、瞬間,以及它們的改換變化和聯結活動。
“我想説一説我此刻細膩的思緒”、“我想暫時離開一下現實”我總是這樣或者那樣開始寫作每一篇小説,安靜和温暖的燈光是我寫每一個字的客觀需要。你在大白天或在一片城市的汐聲中會親愛地去撫摸一個你用心珍愛的女人嗎?那時候被你撫摸的女人很可能只是你的玩物。因為玩物時刻都可能隨人而走,隨風而去,所以你要抓緊時間佔有、佔有、徹底佔用──啊,多快活啊──就像一隻狗在快活。
我也給寫作的自己賦予責任,但不是通常的。我不信奉哥爾多尼的語錄:現代藝術要求笑,要求詼諧的滋潤。我也不相信“寓教於樂”的現實和崇高。我覺得一個作家最重要的職責是要關注自己的心靈,要和自己的心靈時刻團結在一起。看書,從書本上獲得些許生活經歷或細節然後寫作,這不是我尊重的寫作習慣。為了寫個什麼,披星戴月地去哪裏生活一年半載,這種寫作神令我欽佩,不過也僅此而已。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跟我號啕大哭一場後發現找錯了人,沒説一聲什麼就把電話掛了。幾天後,我開始寫《陳華南筆記本》,那個未名男人的哭聲一直陪伴着我的寫作,以至我沒辦法給陳華南一絲笑容。我就是這樣寫小説的,在想象和願望中寫作。
除了要和心靈團結外,我覺得一個作家還應該和自己寫作的語言握緊手。這不是無聊。語言是最具欺騙的東西,但千萬不要欺騙了你作家本人。有人説,語言就像鈔票一樣,在通過程中已被人使用得又髒又舊。這既是一種事實,又是一種告誡,是希望:人們在希望發行一種新幣!如果一篇小説裏揀不出一兩句帶點兒特點的句子,我就覺得這篇小説是臭烘烘的、要打倒的。這是我的固執和蠻橫,但是…怎麼説呢?我相信一個作家關注自己寫作的語言,就是關注自己的命運。換句話説就是:我們應該像關注自己命運一樣關注自己寫作的語言。我經常想,為什麼不能有這樣一種語言:它是簡單的,簡單中又藴含着質的硬朗和美的韻律,就同人類的形體一樣。我以為,人類之語言的覺應如水之於一石頭一樣,隨着歲月逝而越來越光滑、練、硬朗、生機。這就是説,我們的語言不應該像鈔票一樣,而是應該跟武器一樣,像一杆槍!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我的這些願望和四周的現實放在一起,好像是將耶和華和撒旦放在了一起,我到非常難堪的同時,也倍孤獨、恐慌。
1997年5月5小説是“手工藝品”一現在經常有人把我和遙遠的博爾赫斯聯在一起,我難以判斷這到底是對我的褒獎還是貶斥,所以我既沒有因此得意,也沒有因此失意。進一步,我也不會因此刻意迴避談論博爾赫斯。今天,我可能會搬出一些大作家的金枝玉葉來替自己添,幫吆喝,其中首先搬出的就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有一個小説集,是1944年結集出版的,裏面收錄了像《刀疤》、《南方》、《死亡與羅盤》等著名的短篇,其中《南方》是博爾赫斯自己認可的“前三名”小説之一。現在我要説的是,這個小説集的名字很有趣,很別緻,叫《手工藝品》。這不是裏面某篇小説的名字,僅僅是小説集的名字。不需要苦思冥想,大概只要望文生義一下,我們便可明白,博爾赫斯想傳達的意思就是:小説是手工藝品。
這是一種很偏的方法,即使我真受了博爾赫斯無窮的指點和恩澤,我還是要表示我的異議。我以為,把一本小説書裝幀得像一塊金磚一樣光溢金,它也許是工藝品了,但是小説本身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工藝品的。事實上,我敢肯定,博爾赫斯自己也不會這麼認為的,他所以這麼説只是一種態度,一種強調。這種態度包含了一個小説家對小説技藝的戀和誠服,而這種強調則是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一種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不用説,這當然是對小説漸疏離技藝的一種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
二現在來説説手工藝品。手工藝品不是寶器,也不是危險品,窮人富人,老人小孩也許都有一兩件。起碼都見過。一隻茶杯不是工藝品,它是用品、器具,但是當我們在這隻茶杯上雕滿了花鳥,嵌加了金邊,變法了造型等,總之,當它的觀賞或保存價值大於使用價值時,它就是工藝品了。但是就是嵌了兩邊金邊,雕滿了花鳥,觀賞、趣味、珍貴度無限地加增了,我們還是無法在其中看到作者特定的思想、情、道德等神層面的東西。而小説,哪怕最差的小説,它也體現出一種神層面。這就是我不同意小説就是手工藝品的主要理由。
但是,為了説明小説的難度問題,我似乎又願意承認——暫時承認,小説是手工藝品之説法。因為,我覺得小説在文本的完成過程中,就像一件手藝品一樣,需要作者工於匠心,於技藝。故事怎麼發展,人物怎麼説笑,情、命運怎麼演變,用什麼樣的語言敍述,用什麼樣的結構構建,起承轉合,都是有技術,有巧妙的。具體到某一篇小説中,這種技術和巧妙的標準是唯一的。我覺得完成一篇小説的過程,就像登一座山,登上山其實不難,起碼對我現在來説。但是要找到集花徑、險途、捷徑等於一起的“那個路”是非常難的。只有找到了這條路,你這次登山才是成功的,一路看到了美景,經歷了驚險,又捷足先登了。説真的,我現在還是經常登不上山,寫着寫着丟掉了,報廢了。有時即使上去了,毫無成功的快樂,不敢回首,羞於提起。就像我本來是想做一個手藝品的,但結果出來的只是一件生活用具,人人手上都有,不敢拿出手炫耀,要藏起來。
説到底,把小説説成手工藝品,是對小説的一種退而求之説法,是不能破的底線,是小説家註定應該遵守的紀律。如果你不想或者不能在這隻杯子上雕花繡錦,沒有這個功夫或者不願下這功夫,你這隻杯子對我們毫無意義。那麼如果要加雕花繡錦,就需要專業的技術,就是有難度,要見功夫。難度到了極致,價值才會青雲直上。
三生活在改變我,在一盛於一地把我塑造成一個住家男人。最近五年,我的生活簡單到了弱智、寡淡的地步,沒有娛樂,很少出門。平時,除了參加一些文學活動和與少有的一些作家朋友喝喝茶之外,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而且是家裏的書房裏。不是執著,而是痴情。我像毒者上了毒品上了小説,整天在家裏讀書﹑發呆﹑寫作,就這三種狀態,其中讀的、寫的主要是小説。可以説,這些年我看過的當代小説很多,國內的,國外的,經典的,不經典的,有名的,無名的。看過之後,給我的最大受就是,沒有難度。尤其是國內小説(國外的因為翻譯本身已經經過一次篩選,相對好一些),一年看下來,長的短的加起來至少有幾百篇,但真正打動我的可能也就幾篇而已。我們現在看到的許多小説,包括一些成名大家的小説,從敍述層面和文本上看,是沒什麼難度的。稍為留心一下,你還可以發現,很多小説是在有意地迴避難度,取消難度,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説,一個腔調,一個角度,直通通地拉下來,不要結構,不要變化。當然,有人説小説的最高藝術境界是無藝術。但我想,這裏所説的“無”其實不是真正的“無”是大音無聲之“無”是大象無形之“無”是無為而治的“無”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總之,這個“無”不是沒有的“無”而是“有了不見”的“無”是大有,是大藝術,大技巧,渾然天成的大技巧。
我這麼説的意思就是,小説是應該有技巧,有難度的。技藝就是難度。這是從小説的技術層面上説。從形態上説,我相信小説是一種非常態的東西,芝麻稈上長出芝麻,我覺得這不是小説。芝麻稈長出西瓜,或者西瓜藤上結芝麻,可能就是小説了。我想説小説就是要非常化,把小説寫得跟常生活一模一樣,那小説的活力就值得懷疑了。還有,我還要説的就是,作家應該帶着信念去寫作。尤其是在當下,做人、做事、做文的標準和秩序已經混亂不堪,作家要真正寫出好東西,肯定要犧牲﹑放棄某些東西,也要堅守某些東西,尤其神上的某些東西。取消小説的難度,首先是神上的放棄,對底線的放棄。破了底線做事,任何事都是做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