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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石崗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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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棚、孤燈,四野覆蓋着一片悽茫的白。

任霜白沉默的啜飲着羊皮水囊內的清水,水很冰洌,入喉下嚥,可以覺順着食道胃腸而下的那股沁涼,真個寒天飲水,點滴心頭。

棚腳下鋪着一堆幹厚的麥秸,崔雲正神萎頓的半倚半坐在麥秸上,他的軟麻已被解開,身上沒有任何束縛,但他並無絲毫逃走的意念,而十分顯然的是,任霜白也不在乎他起這種意念。

在一陣長久的寂靜之後,崔雲忍不住嚅嚅開口:“呃,任霜白,你明天要把我怎麼樣?”拭去角的水漬,任霜白形容安祥:“你錯了,崔雲,我不想對你‘怎麼樣’,你只是一隻‘餌’,我僅僅利用你將你父親及敖長青引出來而已,他們才是我真正的目標。”崔雲瞪大眼睛道:“那,你又想對我爹與敖大伯怎麼樣?”任霜白道:“這就決不是一段愉快的過程了,崔雲,它大概和死亡有着牽連。”崔雲愣了片刻,吃力的道:“你是説…你是説你要殺害他們?”任霜白道:“可能如此,我並沒有什麼太多的選擇。”咬咬牙,崔雲道:“你可知道,我爹的武功一,敖大伯更是技藝超凡?你單刀匹馬,獨自一人,未必能達到目地,何況我爹他們還另有幫手…”任霜白笑笑,道:“崔雲,對你父親與敖長青的底藴,以及他們的來龍去脈,相信我比你瞭解的要多,他們有多少能耐,會出什麼花樣,我大概不致於推算得過於離譜,若沒有幾分把握,我怎會貿然行事?”崔雲悶聲道:“這次的行動,看來你已籌劃很久了?”任霜白微喟道:“十年了吧,的確夠得上長久。”怔了一會,崔雲道:“任霜白,你到底和我爹、敖大伯他們結有什麼仇怨?”略略考慮俄頓,任霜白道:“也罷,此時此地,亦應該向你説明白了;你父親夥同敖長青兩人,在十年之前殺害了我的師父,而且,他們使用的手段極其殘酷,幾乎是拿凌遲碎剜的方式將我師父分割了…”一口氣,崔雲吶吶的道:“不,你胡説…我爹不是這狠毒的人,敖大伯也不是…”任霜白平靜的道:“崔雲,一個人往往會有多種格,有不同的表相,你所看到的,只是他們扮演的某項特定角,那是一個父親、一個長輩的角,離開這個身份,他們就變成一雙豺狼、一對獅虎了,弱強食,無所不用其極!”崔雲大力搖頭:“我不信,我不信…”任霜白道:“你當然不信,崔雲,二十餘年來,在你眼裏看到的,只是一位慈祥的父親,一位貌似童稚而和藹的尊長,背開你,他們窮兇惡極的本來面目便表無餘了,他們的手是染滿血腥的手,他們的心是冰涼又硬如鐵石的心,甚至他們聚積的財富,亦堆砌在多少白骨冤魂之上!”半張開嘴,崔雲的臉泛青:“任霜白,這純系惡意中傷…我爹的家財,是靠他與敖大伯辛苦積累的,這麼多年,他們了多少血汗,冒了多少風險,才有今天的局面,你不能一手抹煞他們的克儉勤勞…”任霜白麪無表情的道:“殺人固須汗,掠奪侵佔自免不了風險,他們的克儉是搜自對方的錙銖,勤勞是刮自他人的產業,崔雲,你不曾親眼目睹而已。”崔雲反駁道:“你就親眼得見?”任霜白點頭:“我親眼得見,趕明正午,我與你父親和敖長青照面之際,你便會聽到這段真實又血腥的過往——典型的強取豪奪,小人物生存不易的悲哀…”崔雲一口口水,道:“那人,是你師父?”任霜白澀澀的道:“不幸的很,那人是我師父。”崔雲急促的道:“如此説來,你師父的死,你也是親眼看到了嗎?”任霜白道:“不錯,受深刻,一景一幕,至今未敢稍忘。”垂下頭去好半晌,崔雲始低沉的道:“任霜白,這個結解不開麼?”任霜白笑得古怪:“告訴我,除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之外,尚有什麼其他法子化解?”崔雲鼓起勇氣道:“或許,給你-大筆錢…”任霜白笑得更古怪了:“錢是好東西,但在這個人間世上,也有些用錢解決不了的問題,譬如説,我們眼前所面臨的一樁便是;俗語已告訴了我們一個最最直截了當的解決方法一血債血償。”崔雲形態沮喪:“不要太固執,任霜白,我也是為了雙方面好…這到底已是過去很多年的事了…”任霜白道:“時光可以沖淡很多往事,甚至可以撫平心靈上的創傷,卻不是這一樁事,崔雲,某些刻骨的記憶,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崔雲搖搖頭,似乎想暫且將這股擾人的煩惱丟開,他岔開話題道:“任霜白,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任霜白道:“為什麼要問?”崔雲訕訕的道:“我看過你出手,也看過你的反應和舉動,那決不像一個瞽目者應有的動作,你的靈活鋭,已經超越出明眼人太多!”任霜白緩慢的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崔雲,人要朝下活,就必須具備活下去的條件才行,我還不想死,所以便得學着如何適應這個生存環境,一直到我認為能夠立身保命了,我始出來與我的同類競爭比鬥…崔雲,這曾否回答了你的問題,解釋了一個瞎子為什麼不像瞎子的問題?”崔雲窘迫的道:“我想,我大概已經瞭解…”任霜白嘆一口氣:“活得真難。”手足故意活動了幾下,崔雲一邊偷覷任霜白的反應——任霜白卻毫無反應,甚至眼皮子都未抬。

坐直身子,崔雲道:“你不怕我逃跑?”任霜白笑了:“依我看,你一點想逃的意思也沒有。”崔雲不服氣的道:“笑話,什麼人處在我現在的情形下不想逃?你怎敢如此確言?!”任霜白道:“並不是我過於自信,因為,你知道你逃不掉,以你我彼此的身手相較,你毫無機會,這一點,我固然清楚,你也清楚。”崔雲不住一片愁苦上臉:“你眼睛本看不見,可是,好像任什麼事情你都能透視進人的心裏…”任霜白道:“沒有你説的這麼神奇,我只是養成了對狀況判斷的習慣,現實條件的規理分析,往往是極昌明的,藉以依據,事情就八九不離十了。”崔雲望着任霜白,怔怔的道:“我爹不該結下你這個仇家,和你結仇,實在不是一樁聰明做法。”任霜白又喝了口水,道:“你父親並沒有想到會與我結仇,他甚至不曾想到與我師父結仇,當年,他只是做過就算,在他的想法裏,殺也殺了,死也死了,還有什麼顧慮可言?”用力着面頰,崔雲升起一股莫名的懊惱:“但是,但是,實際上有許多怨隙不可能因為過去了便算終結!”任霜白道:“不錯,你説得不錯。”崔雲失神的道:“明天…不知爹要怎麼辦?”任霜白語聲輕柔,像在寬崔雲:“他會有他的打算,那個打算,他一定認為萬無一失,穩勝算。”心腔子緊了,崔雲忐忑的問:“照你的口氣,似乎已經知道我爹的計劃了?”任霜白道:“我不知道。”頓了頓,他接着道:“不過,待我好生想想,或許得窺其中一、二。”崔雲口道:“告訴我,我爹他們會怎麼應付?”任霜白道:“我説過,現在我還不知道,要仔細思忖一番之後,才可能猜到他們部分行動步驟。”崔雲情緒低落,目光黯淡,他痛恨自己一點幫不上老父的忙,又心怨老父留下的這樁難了遺患,那樣的無奈與恨憾啃齧着他,一時之間,倒變得麻木茫然了。

任霜白揚揚手中水囊,和悦的問:“要不要喝水?”驀地抖了抖,崔雲道:“不,我不渴。”任霜白又道:“餓麼?”崔雲強顏一笑:“也不餓…”任霜白了悟的點點頭:“官上的麻痹,受心情的影響特大,人們在遭到極痛苦或極興奮的狀況時,大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出現;崔雲,你目前的心景我很清楚,所以,不必勉強。”崔雲沒有出聲,只痴痴的望定地下一點發愣,任霜白也不再説話,神態沉緬於一片深邃的冥思中,明的場合,業已在他腦海凝幻成形…。

正午,雲破出,雖然陽光的温度低弱,卻帶來了一股陰霾後的清朗氣氛。

今天沒有下雪。

“固石崗”順着一道緩坡往上去,走幾十步路便達崗頂,崗頂上一柱朝天也似豎立着一塊三人合抱的灰褐巨石,石面受風化侵蝕,斑剝累累,倒像一個倔強遲暮的老者,雖至殘年,依然屹不頹。

豎石之下,任霜白孤伶伶的倚石而立,北風吹拂着他的葛布衣袍,袂角掀動,獵獵有聲,他靜靜的站在那裏,靜靜傾聽。

蹄聲響了,移向崗坡,嗯,果然準時。

任霜白聽得出來,來騎共有兩乘,奔速不徐不緩,對方顯見還沉得住氣。

於是,蹄聲在崗頂豎石前面丈許右近停頓,鞍上騎士雙雙拋鐙下馬,並肩到來。

不錯,來的二位,確是崔頌德與敖長青。

兩個人距着任霜白三四步站定下來,不約;而同的細細打量眼前這位狀似“落魄”實則令人心驚的對象,而崔頌德在打量對方之餘,更忙不迭的目光四巡,到處尋找兒子的蹤影。

敖長青宛若天真的綻開笑容,活潑巧俐的開腔道:“老弟,你就是那任霜白?”任霜白道:“我是,尊駕大約便是敖長青了?”敖長青故意讚道:“好眼力,一照面老弟你就能認出我來啦,在此之前,我們尚未會見過呢。”任霜白淡淡的道:“你在説笑了,敖長青,你分明知道我是一個瞎子,哪來的‘好眼力’?”敖長青笑道:“至少,你的應力鋭,不比尋常。”任霜白道:“作一個瞎子,應該具有這一項特長,不然,活得就更艱難了。”這時,崔頌德已在急吼吼的大叫:“任霜白,我是崔頌德,我兒子呢?你把我兒子到哪裏去啦?”所謂“父子連心”親情骨的關懷是掩隱不住的,發自由衷的懸念亦是難以矯飾的,血緣間的相系相關沒有什麼可以頂替冒充,崔頌德這幾聲焦慮憂切的吼叫,業已不啻“驗明正身”了。

任霜白從容的道:“我知道你是崔頌德。”崔頌德怒道:“廢話少説,先還我兒子來!”任霜白道:“我會把崔雲出來,但不一定是還給你,因為,不久之後,你是否存在猶是問題,我可以向你保證,無論今天的結局如何,崔雲必然不傷毫髮,我們之間的恩怨,與他無涉!”崔頌德瞠目叱喝:“不要講得好聽,我要先見到人,姓任的,一切等見過我兒子再説!”任霜白笑了:“程序如何進行,只怕由不得你,崔頌德,今天的主導,我可要僭越了。”崔頌德然大怒,黑臉脹成一付紫醬,額頭上的青筋暴浮如動的蚯蚓,模樣像要吃人:“不要過於囂張,姓任的,你並沒有那樣大的氣候,在這一畝三分地裏,你想呼風喚雨,作威作福,還差遠去了!”任霜白道:“我什麼都不想,我僅僅向二位索討一筆陳年舊債而已,討得成,討不成,我都會一無牽掛的離開。”朝崔頌德使了個眼,敖長青接口道:“辰光尚早,犯不着急,任老弟,事情且一件一件的來,你拿得出,我們便接得下,這年頭,哪一盞燈也不省油;且請相告,崔雲現在何處?”任霜白道:“他在一個十分安全的地方,雖不夠舒適,但決無危險。”敖長青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搭,只有退一步道:“如果,呃,我們栽了斤斗,你會放他回去?”任霜白肯定的道:“當然,而如果我被二位超度了,他也能自行身,可能要經過一番掙扎,才得以出困,二十多歲的人,該有這方面的機智了。”崔頌德動的嚷叫:“你把雲兒上了枷梏?”任霜白反相譏:“要不我應將他擺上供桌供奉?”崔頌德聲俱厲的喝道:“混帳東西,你最好祈求不要落到我的手裏,否則,你這身人皮就被剝定了!”任霜白夷然不懼:“我等着瞧,崔頌德。”擺擺手,敖長青閒閒的道:“大家火氣都別這麼大,反正樑子總是要解決,解決樑子的方式又不是用口舌,是而彼此就不必這般爭議傷神了;任老弟,我再請教,我們之間,到底結的是什麼樑子,其前因後果,尚請賜告。”任霜白雙眼望向雲空,清清楚楚的回答:“十年之前,有個姓田名渭的武師,因為外甥吳學義欠了你們賭檔一筆賭帳,受不起你們的高利盤剝而央求他舅父田渭出面涉,你們不但分文未減,更且強以暴力債,結果,二位殘殺田渭,又掠奪了他的家產財物一這樁陳年往事,不知二位是否記得?”敖長青的反應極快,他幾乎是馬上回憶起這件事來,崔頌德卻經過一番尋思,才重新拾回印象,兩個人互覷一眼,都出“原來是這麼一段公案”的輕蔑神情,表面上,敖長青反倒若有憾意的長長“哦”了一聲:“繞來繞去,竟是為了十年前田渭的那樁往事;任老弟,説來遺憾,我們原意也並不喜歡用這種手段解決問題,然則田渭個拗執,軟硬不吃,他外甥欠下的債務,他非但分文不肯代償,而且出口狂悖,態度強橫,你想想,我們開場子吃飯,也得要設備本錢,何況下面還養着一大批人,每開銷甚巨,假設客人都像吳學義一樣,贏了拿走輸了賴帳,你叫我們這一大夥去喝西北風?便金山銀礦也不夠賠呀;田渭不識大體,硬要替吳學義包攬承事,我們實在讓他得沒有法子,才出此下策…”任霜白冷冷一笑:“事情真象是這樣麼?”敖長青臉一陰,嘴裏卻懇切的道:“十年並不算長遠,當年的人事物尚有跡像可尋,任老弟,你無妨去查證查證,我敖某人雖不算什麼光頭淨面的角?可也從不誆言欺世。”任霜白道:“不必查證了,一切情形我早就清清楚楚。”敖長青不悦了,他亦不掩飾他的不悦:“你清清楚楚?任老弟,我倒要請教。你既無千里眼,又無順風耳,當年的當事人是我與崔頌德,真情實況你豈會比我們更明白?”任霜白道:“不見得只有你們二位是當事人,還有田渭。”敖長青角微撇:“田渭死了,死人還能説什麼?”任霜白幽幽一嘆:“不錯,田渭死了,死人是不能説什麼,死人道不出委屈,説不出冤枉,更揭不了真象,可是,當時還有一個活着的人,被你們疏漏了,那個人至今未死,他仍能説能道,仍未稍忘這場慘劇的任何一景一幕!”敖長青重重的道:“是誰?”伸手向自己前一點,任霜白道:“我,是我。”崔頌德大吼一聲:“你?你又是田渭的什麼人?!”任霜白的眼神中浮現一抹淒涼悲慚:“我是他的徒弟,二位仔細想想,大概還能依稀記憶當時的情況;二位登門索債之初,田渭身邊有個年輕人,後來,田渭帶着那年輕人進入內室,説是檢點財物契據給二位,實則暗地放走了那人…”敖長青哼了哼,煞氣盈目:“果然有這麼回事,我記起來了,那辰光我尚不以為意,只當小醜跳樑,無關輕重,殺你與否,俱無痛癢,只略經搜尋,便行棄止,真正是養癰貽患,留下一條禍來!”崔頌德也恍然悟起:“對了,當時我們確曾發覺田渭的徒弟溜走了,卻不甚在意,繞了兩圈即未再找,孃的,田渭那個不成材的徒弟,竟會是眼前之人?”敖長青注視着任霜白,道:“那個時候,好像你的眼尚未瞎…”任霜白道:“是沒有瞎,所以當場的情形,我躲在暗裏看得一明二白,從你們連手殺戮我師父開始,一直到掠颳了他的整個家當,我全都看在眼裏。”崔頌德驀地叱罵起來:“看在眼裏又如何?我們討帳索債,理所當然,你那時為了苟活保命,棄你師父生死於不顧,今天轉回頭來,愣扮二十五孝,要表那一番忠義,你以為我們就會含糊?孃的皮,吃屎的狗竄不上南牆去,早年你是個窩囊廢,如今也強不到哪裏,報仇?你試試看報得了,報不了!”任霜白不愠不怒的道:“早年的窩囊廢,如今不一定仍是窩囊廢,崔頌德,你最好心裏有點準備。”

“呸”的吐一口唾沫,崔頌德形容猙獰:“你要記得我們怎麼做掉你師父,就知道我們今天怎麼做掉你,這叫‘如法炮製’,的,斬草不除風吹又生!”任霜白道:“二位一起上吧。”敖長青忽然一笑:“我們偏不一起上,任老弟,總不能事事都由你採取主動。”任霜白道:“殺害我師父的時候,你們不也是一起動手的麼?”敖長青搖晃着頭頂的沖天辮,道:“有時,蹲茅坑還得換個架勢呢;任老弟,你有你的打算,我們有我們的主張,求變化方能制先機,你大概也是這麼個想法吧?”崔頌德的氣勢有若“泰山石敢當”:“敖哥,我先上!”敖長青微眯兩眼,道:“你可別‘衝’,剝皮,生死豁餘之事,當不得意氣!”崔頌德大馬金刀的道:“我心裏有數,我倒要看看,田渭的徒弟,在十年之後又具有什麼登天的能耐!”於是,任霜白站直了靠在豎石上的身體,斜走一步,伸右手,緩緩出了纏隱在間的“斷腸紅”;雪亮的刀鋒映泛一抹粼粼的赤光,予人一種即將出動的覺。

敖長青凝注緬刀刀刃,目不稍瞬,同時,向崔頌德比了個“小心”的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