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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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被坐在竹牀上,易香竹獨自凝望着窗外的初雪發怔——雪花繽繽紛紛,無聲無息的飄落,那一點一點的沁涼,好像侵入心扉,予人一種蕭索孤寂的覺。
天空陰沉,暮雲形成的霾靄壓得很低,北風拔起尖鋭的呼哨吹拂過去,入冬的時令,果真荒寒凋零,好-片幽茫。
一股冷風夾雜雪花,隨着任霜白推門的間隙捲進來,雖説屋裏生着極旺的炭爐,易香竹驟受寒氣,也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哆嗦。
趕緊把門掩好,任霜白趨至牀前,嘴裏呵着霧氲,雙手直:“易姑娘,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吧?”易香竹靦腆的一笑:“好多了,任霜白,這幾天倒累着你,要不是你費心照顧,怕也好不了這麼快…”任霜白鼻子,道:“不用客氣,易姑娘,你身子不方便,我略盡心力,亦是應該的;難得這荒村野地,還有如此一位醫術不差的郎中,總算你運氣好。”易香竹拉拉被沿,道:“郎中醫術好,若沒有你送我前來,也算白搭…任霜白,你請坐。”扯過房裏唯一的一張椅子,任霜白坐下,仍在手:“午時該服的藥份,服過了吧?”易香竹點頭,卻問道:“外面很冷?”任霜白又呵一口白氣:“現在落起雪來,倒暖和了些,冷就冷在下雪前的那-陣,不但冷,簡直把人凍得慌,我只幾條街趕過來,耳朵鼻子傘凍僵了…”易香竹忙道:“桌上棉罩裏捂着壺熱茶,你自己斟。”任霜白道:“謝謝,我這會不渴,等一歇再説;易姑娘,我來是特為向你告辭的,明朝一大早,我就得離開此地了。”不知怎的,易香竹突的興起一種悵然若失的觸,她也明白?無論就彼此的關係或遇合而言,她都不應有這樣的情緒,但偏偏就是難以抹消泛自心底的悵惘,要説離愁別苦吧,那是情深厚的雙方才該引起的共鳴,她與任霜白缺少恁般的基礎,可是,為什麼卻會產生這不能隱瞞的失落?
任霜白繼續説道:“據郎中講,你間的傷勢幸未波及要害,內腑受創輕微,只是血過多,極須調養,這幾下來,情勢已告穩定,不虞有變,好好養息個十天半月,即可痊癒,他叫我放心,在你養歇期間,郎中仍會按時前來替你煎熬湯藥…”易香竹強顏笑道:“你安排得很周全,看來我是死不了了…”任霜白曬道:“當然,經過這陣子調養之後,包你身強體壯,更逾往昔。”猶豫了一下,易香竹道:“為什麼…任霜白,為什麼急着要走?天寒地凍,路上怕有好些不便…”任霜白無奈的道:“因為,因為我有極重要的事待辦,這件事,我早就該辦了,拖延一天,便給我增加一份壓力,一份負擔,你知道,人的神承荷是有限的…”易香竹十分世故的並不詢問任霜白有什麼事情如此重要?只咬咬,道:“事情辦過之後,你還有什麼打算?”任霜白遲疑的道:“不過湊合着過子,還能有什麼打算?老實説,這樁事辦起來不容易,其中的艱險難以預測,辦得妥,才有將來?如果辦不安,一切都不必談了。”易香竹驚愕的道:“又屬於殺伐之類?”任霜白道:“你以為我們廝混在江湖之中,猶有什麼修文尚禮的爭議可論?無非是恩怨糾纏,圖取名利,使用的手段亦無非是暴力罷了;易姑娘,我們原就是悲哀的一羣,註定這一輩子要盡刀頭之血…”易香竹亦不免神黯然:“要不去想,子還好打發,一旦尋思起來,真令人愁腸百結,頓生前途茫茫的空虛之…任霜白,江湖上混,該是那些天生一付鐵石心腸的人。”任霜白道:“可惜我們都非天生一付鐵石心腸,可嘆我們又都跌在這個大染缸裏…”踟躕半響,易香竹低聲道:“任霜白,你方才説,我們皆是悲哀的一羣,這輩子註定要盡刀頭之血?”任霜白沉沉的道:“不錯,我是這樣説的…”易香竹以哀愁的眼光注視任霜白,深深嘆息:“你有這樣的體會,足見你內心的悒鬱有多濃重,對人、恩怨的瞭解有多透澈,任霜白,你的看法非常正確,便憎恨刀頭血的腥羶,到時候也會有人強迫你去…”聽話中寓意,易香竹似有所影,有所暗喻;任霜白靜靜的道:“易姑娘,你想説什麼?想告訴我什麼?”易香竹言又止,垂首無語。
輕咳一聲,任霜白道:“若不便相語,就不提也罷。”抬起臉龐來,易香竹咬咬牙,道:“任霜白、你和我——不,和我兩位大叔,尚有過節未了,我想這段恩怨,你一定不曾忘記?”任霜白道:“無時或忘,只是,我沒有報復他們的心理,我卻不會天真到認為他們不向我報復,到底,那是一條人命,生死之怨是不易淡然的…”易香竹沉重的道:“兩位大叔對天盟誓,他們決不放過你,他們要用盡-切方法,不計任何手段,拿你的命去祭奠吳二叔,以你的生魂抵償彭三叔的一隻手!”任霜白麪無表情的道:“他們的反應十分正常,易姑娘,換成我?也會有同樣的施為。”易香竹雙眉深鎖,憂慮的衝溢於言表:“不要看得這麼無所謂,任霜白,當事情臨頭的時候,景況是非常慘厲的,而且,它往往傷害的不止是當事人…”任霜白的語調苦澀:“我不是無所謂,易姑娘,除了任其自然,可以想辦法不與他們照面!”搖搖頭,任霜白道:“易姑娘,你不覺得,若像這樣苟存下去,未免活得太累?事實總要去面對,躲,或者可以躲過今天,躲過明年,難道還能掩掩藏藏一輩子?我不標榜男兒氣慨,更不敢白詡個人英雄,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我不喜歡凸顯自己,可是,也要像一個正常男人那般活下去?我不逞血氣之勇,卻亦不退避畏縮,你明白我的意思?”易香竹幽幽的道:“我明白…”稍一遲疑,她接着道:“可是,你該考慮到,真到了那一天,好歹都會出人命!”任霜白低喟道:“這是可以料見的,他們不饒我,我又必須自保,衝突勢難避免,如果他們硬要置我於死地,我的掙抗行動亦一定相對烈,在這種彼此決絕的情形下,不出人命的機率是微乎其微的,然而,你叫我怎麼辦?”易香竹白着臉道:“本來,我沒有理由不完全站在我兩位大叔的一邊,甚至我也希望能早尋你報仇,用最殘酷的方式來折磨你,拿最痛苦的刑來糟塌你…現在我卻不能這麼想?任霜白,我不能對一個以德報怨、救了我生命的人起這種惡念,但一方是我的尊長,一方是我的恩人?我都不願他們受到傷害、受到損失,夾在中間的我,唯有的期盼就是如何設法化解仇怨,或退一步使你們不能撞見!”任霜白笑笑,道:“我瞭解你的苦心,易姑娘,不過這天地説大夠大,説小也極小,什麼時候要在什麼地方碰上,是誰也包不準的事,他們若處心積慮的四處找我,撞見的可能就更高了;至於化解雙方的怨隙,易姑娘,你該知道,不是我不願,恐怕他們不肯,我看你就不用徒勞無功了。”易香竹呻般道;“到底怎麼辦才是?好叫我為難…”任霜白和悦的道:“不必煩心,易姑娘,眼前最要緊的是你先把身子養好,你兩位大叔與我之間的過節待如何解決,但看老天的安排吧,而無論形勢怎麼演變,你對我這一片關注之情,我都會銘記不忘…”易香竹悶着聲道:“直到今天,我才覺得自己多麼渺小,多麼無能為力…”任霜白眨眨眼,道:“亦不盡然,易姑娘,你仍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神一振,易香竹急道:“快告訴我,哪裏可以幫上你的忙?”任霜白慢條斯理的道:“假如一旦和你的兩位大叔狹路相逢,易姑娘,只要你不再升起那面‘盤哨’,就算幫了我的大忙,我自不盡了。”面頰飛紅,易香竹不又愧又惱的發嗔道:“偏你就記得這些令人尷尬的事,那辰光,和眼下的情形本不同嘛…你還拿來調佩人家,什麼時候了?虧你尚有這等雅興…”拱拱手,任霜白道:“玩笑玩笑,請姑娘切勿介意。”提到“盤哨”易香竹頓覺有一塊磨石壓上心頭一-任霜白的武功,曾劍他們是領教過的,兩個人志在復仇,且都屬老江湖之,他們斷不會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貿然展開行動,換句話説,一旦開始尋仇,就必然有備而來,類似‘盤哨’這樣的工具或詭計勢必再度登場,若然,則任霜白又如何因應才能化險為夷?麻煩在於,直到今天,她也不清楚她的兩位大叔將要採取哪一種制敵手段…
一見易香竹默無聲響,任霜白以為人家尚在生氣,趕緊再度致歉:“隨口説笑,並非有意諷喻姑娘,失禮之處,千祈包涵則個。”嘆口氣,易香竹道:“你誤會了,我哪來這麼大的肝火?我只是在想,像‘盤哨’那類東西,雖乃奇技巧之屬,到底對你應敵的影響太大,搞不好就會栽在上面…這東西是我曾大叔搬出來的,別看他外表土氣,實則心思極細,花樣不少,能想些人們想不到的鬼點子,萬一以後你們遭遇,還不知道他又將要山什麼把戲來!”任霜白的道:“假如碰上了,我自當越發戒惕謹慎,步步小心;易姑娘,承你百般為我設想,我沒有別的回報,只有加意維護老命,以求他聚晤了。”易香竹苦苦的浮現一抹笑意,她在嘆,生命果真是如此艱辛?哪怕想好好的活下去?還得投注如許心力,要“加意維護”?人活一世,實何其艱難。
窗外,雪停了,但天依舊陰暗晦沉,可以想見,遲早還是會繼續下的。
“廣安鎮”離開這個地方也有十年了,這個地方雖不若任霜白故居所在的鎮甸那麼悉,卻亦是他往昔經常駐足之處,大致上説,並不陌生。
眼睛固然看不確如今的市容,但任霜白由周遭的氣氛及慣知的喧鬧聲,得以體會十年後的“廣安鎮”?已經繁榮了許多,而街道巷卻尚無甚變動,他要尋找昔的“金鴻運”賭檔,實在輕而易舉。
這片以“金鴻運”為名的場子,十年以前在當地便享有極大名聲,十年之後,更是越做越發了,不但擴建場地,倍增睹具,又在對街附設下酒僂,於呼雉喝蘆之際再佐以佳餚醇酪,賭客們左右逄源,安不趨之若鶩,暈淘淘的將大把金子銀子往枱面上押注?
於是“金鴻運”真他孃的是“金鴻運”了。
千年前田渭的那樁公案,似乎早已被人淡忘,至少“金鴻運”上下里外的人們是早已不復記憶了,好像昔年的血應該白,死的人也應該白死,不見喊冤者,便沒有冤曲的事;“金鴻運”依然是“金鴻運”越見發達與大吉大利!
然而,喊冤的人終於來了,不錯是遲了十年才來,但總比永遠不來要好,更何況,這喊冤的人不止是喊冤,他要復仇,要雪恨,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金鴻運”三個閃耀的金字襯托在黑漆發亮的大木匾上,木匾正懸於門楣上端;進了門是一間敞廳,廳裏除了擺設有成套的酸枝桌椅之外,也大大方方的置放了幾張睹台,穿過敞廳,則為花園,花園的情調不惡,有假山、棚榭、水池,出了花園的月門,便看見造型不一、各自獨立的幢幢樓閣,樓閣問有細白碎石鋪砌而成的小道相連,周遭遍植花卉林木,景頗為幽雅;冬時令,已可想見其蓊郎蔭濃及五彩繽紛之風情,若至夏之間,其曠達怡人,清香馥的環境應更無庸言;賭錢的人素稱大爺,侍候得大爺舒坦,在官享受之餘,還怕不個個顧其所有?
任霜白抵達“金鴻運”門前的辰光,是乍後時分,這個時間,是賭場生意最清淡的空當,沒什麼客人,便有幾個在睹的也是鬧賭小睹,連場子裏的執事者都懶洋洋的顯得不甚帶勁。
為受到睹場裏的佈局與氣氛,任霜白用心靈觀察,以聽覺與嗅覺來辨認,他十分清楚他現在置身於何處,以及,這地方大概的形勢、格局和四周狀況。
一個身着青綢長衫的瘦削中年人了上來,他先打量了任霜白幾眼,才用不怎麼熱切的語氣招呼道:“這位客官眼生得緊,想不常來玩吧?”任霜白閒閒的道:“自貴寶號開張發財以來,我這是第二次到。”
“哦”了一聲,中年人物越發不起勁了:“難怪不識尊駕,我們場子是老字號,十好幾年啦…”任霜白道:“請問你是?”中年人雙袖一攏,皮笑不笑的道:“我姓胡,胡三泰,是這裏的前廳管事,專門負責接待各位貴客;你這位,有興趣賭哪一樣玩意?”任霜白道:“你們都有哪些玩法?”胡三泰順口溜道:“牌九、單雙、大小、骰子、搖寶、押花…應有盡有,我們説不出而你能説得出的名堂也可照賭,聚夥下注或莊、客對賭都行,客官,全隨你的高興哪。”點點頭,任霜白道:“有沒有定規,最小要下多少注?”胡三泰瞅着任霜白的寒傖外貌,早就起了輕藐之心,他揚着一雙疏淡細眉道:“至少-兩銀子,若只有制錢銅板,便請貴客自己留着用吧。”任霜白假裝不懂對方的暗諷之意,仍然笑的道:“要一兩銀子?還好,我差堪玩得起。”胡三泰乾笑道:“官爺待玩哪一種?尚請示下,以便引領上台!”任霜白擺擺手,道;“現在不忙,辰光還早着,我想四處逛逛瞧瞧,聽説你們這‘金鴻運’的派場可大着呢,左近幾百裏地頭之內,找不出第二家有這大規模的場子…”胡三泰得意洋洋的道:“這話倒是不假,憑我們場子的氣派、局面、陳設、財力,嘿嘿,休説方圓數百里沒得第二家,便省城京都怕也少見…”任霜白道:“所以我想先行瞻仰瞻仰。”胡三泰無所謂的道:“客官請便,我有事在身,不能奉陪——哦,對了,客官若是興頭來了,掌燈時分這裏就開始熱鬧,枱面上輸贏亦相當刺過癮,客官大可試試手氣。”任霜白唯唯喏喏,忽似隨意問道:“你們的老闆,還是崔剝皮崔頌德?”眼珠子-翻,胡二泰不悦的道:“客官,崔老爺子豈是你這麼稱呼得的?連名帶姓加渾號一起串上了?”任霜白趕緊緻歉:“對不住?對不住,我是口而出,決無不敬之意…”哼了哼,胡二泰稍稍平和了些:“如今我們崔老爺子不大管事了,老人家同敖老爺子自有享清福的去處,眼下當家的是老爺子大少爺崔雲,怎麼着?你認識他們爺倆?”任霜白笑道,“我算老幾?怎會認得崔老爺子爺倆這等光頭淨面的人物?”胡三泰摸摸下巴,道:“説得也是。”任霜白緊接着道:“方才你口中的‘敖老爺子’,名諱可叫敖長青?‘奇靈童’敖長青?”胡三泰急了,伸手拉了任霜白一把:“這位客官,你八成是由外地來的吧?不然怎會如此口無遮攔,一點行情都不知曉?在這裏連名帶姓稱呼崔老爺子已屬大不敬,直呼敖老爺子名號更為天大忌諱,地頭上莫説別人,既使我們崔老爺子,也對敖老爺子敬畏三分,不敢拂逆,客官你説話千萬小心,要不然?怕就招禍上身了…”任霜白目光陰冷,喃喃自語:“十年下來,這兩個東西倒越發成氣候了…”沒聽清楚任霜白的話,胡三泰問道:“你在説什麼,客官?”任霜白淡淡的道:“沒説什麼,胡管事,崔雲崔大少此刻可在?”胡三泰看了任霜白一眼,形有幾分揶揄:“大少爺這個時候怎麼會來?甚且他本就不常來,用不着嘛,場子裏的事各司其責,層層節制,規矩早定妥當,本無須他躬親過問!”説到這裏,他不起了狐疑:“這位客官,你是來賭錢的,怎麼對我們場子裏的人事如此關注?該不是另有所圖吧?”任霜白打着哈哈道:“你過慮了,胡管事,另有所圖?我會有什麼可圖?只因久未來此,不知貴寶號的東主是否仍為當年故舊,順便問問而已,並無他意。”胡三泰將信將疑的道:“客官?來這裏是試手氣尋開心的,我奉勸客官求個盡興就好,切莫節外生枝?惹事生非,須知幹我們這一行的可都不是泛泛之輩?沒有點擔當背景豈能端得起這碗飯?你自己合計着吧。”任霜白連聲道:“多承指點多承指點,我自當謹慎本份。”胡三泰想説什麼,又閉口不言,管自蹩到一邊去了,不過,兩隻跟睛卻不停向任霜白身上溜梭窺視,顯然不大放心。
在敞廳中轉了一圈,任霜白來到一面賭枱之前,這一攤正巧是擲骨骰賭大小的台子,由賭檔派出的“作手”主持,與賭客輪擲骰於桌上一隻白瓷青花大碗中,以點數多少比輸贏;這座枱面眼下只有一個胖子客人,聚會神的同“作手”在相互比擲,看情形,雙方都沒什麼大起落。
任霜白往台邊一站,那位黃皮寡瘦、臉有病容的“作手”已有了言語:“怎麼賭法,客官?”任霜白有些不解的道:“什麼怎麼賭法?不是以骰子比大小、定輸贏麼?”那“作手”望了望任霜白,耐着子道:“客官約摸不大常賭,是生手,我的意思是,客官你要和別的客人連注呢、或是與莊家對賭?另外,賭注要不要加碼?還是從底限一兩銀子開始?”任霜白笑道:“原來賭檔裏還有這麼多規矩,沒有點記,真能把人攪混了。”
“作手”催促道:“客官待怎麼賭?賭注多少?”任霜白忽然語調一變,硬梆梆的道:“我不喜歡你們場子訂的爛規矩,我要‘通吃’,你們就得‘通賠’!”呆了呆“作手”驚疑不定的道:“客官,我不明白你在説什麼…”一翻手,任霜白先把桌面上那隻供擲骰子用的白瓷青花大碗掃落地下,再一翻手,清脆沉重的一記耳光已摑到“作手”的臉頰上;瓷碗的散碎聲夾雜着巴掌的擊聲,頓時震憾了敞廳內的每一個人!
這一己耳光,直把那“作手”打出三步,背脊倒撞上後面的一扇絹彩圖繪的屏風,屏風“嘩啦啦”傾翻“作手”已經是滿嘴鮮血,一邊臉頰也發酵似的腫脹起來!
任霜白順勢抬腳,足尖挑處,偌大一張賭枱飛掀丈外,唏哩嘩啦跌成四分五裂。
須災之間,敞廳裏“金鴻運”的幾個執事人員全愣在當地,個個尚摸不着頭腦,任霜白趁此空隙,搶步向前,掄臂踢腿之餘,一套華貴的酸枝套鋪硃紅錦墊的桌椅亦砸得支離破碎,他猛然轉身,另只長几擲出“劈砰”一傢伙連那扇雕花格子窗也撞為稀爛!
直到此刻“金鴻運”的執事們才回過神來,倏而驚悟這不是搗場子來了麼?多少年來“金鴻運”已不曾發生過這種情形,吃慣太平飯的他們,竟連提防“擾場”的警惕都疏怠啦。
首先有反應的便是那胡三泰,他吆喝一聲,撲向任霜白,嘴裏大聲嚷叫:“你他孃的你,果然是你在找碴,我早就看你不地道,這下你的麻煩大了!”任霜白等他挨近,虛虛-晃,抖掌又是一記耳光,打得這胡三泰鬼叫連聲,身子倒旋,差點跌了個大馬趴!
於是,其餘的三四名執事叱喝不絕,紛紛衝了上來,凶神惡煞般待靠着人多逞暴——任霜白腳步輕滑,雙掌起落如風,一陣摑頰聲隨即串接密響,三四名執事瞬息裏業已滾撞成一團!
那胡三泰手捂紅腫的臉腮,掙扎着勉強撐立,口齒不清的嘶喊:“來人呀…快來人呀…有人掀場子、拆招牌來啦,夥計們還不把他圈住?”這辰光,任霜白反而靜止下來,他雙手攏在衣袖內,好整以暇的靠牆站住,目光四巡,彷彿正在欣賞他自己的一番傑作。
四下滾跌的賭場夥計們各自鼻青臉腫的爬將起來,卻只敢直着喉嚨幫腔吶喊,沒有-個有膽子往前湊上半步。
胡三泰手指任霜白,跺足叫罵:“你這不開眼的東西?你是吃了狼心豹子膽啦,也不打聽打聽‘金鴻運’是誰的物業?誰在當家?居然敢登門生事,砸場傷人!我告訴你,你的婁子捅大了,便拿十條命來頂也頂不上!”任霜白笑容可掬的道:“胡管事,且請稍安勿躁,暫息雷霆;我知道這是誰的物業,亦明白是誰在當家,我之所以如此施為,自有我的道理,這段過節,與你無關,你最好置身事外,只等那當事者出頭了結就行。”胡三泰朝地下“呸”聲吐了-口血水,氣衝牛斗:“孃的個皮,也不撒泡照照自己的模樣,你配和‘金鴻運’作對?這分明是藉機訛詐、蓄意勒索,怕只怕你打錯了算盤,找錯了對象,主意出到‘金鴻運’頭上,你他娘是瞎了狗眼!”任霜白不以為意的道:“在我有更進一步的行動之前,胡管事,你最好趕快把那當事人,也就是你們的太上東家崔頌德叫來,否則,一朝惹我起,放把火燒光這片害死人的‘金鴻運’,你可當得起責任?”胡三泰張口結舌了半晌,才瞪着眼道:“什麼!你是説,你和我們崔老爺子有過節?就憑你?你怎麼配和老爺子搭輒?”任霜白冷聲道:“人與人之間,總有許多難以解釋和意想不到的際遇,沒有什麼配不配的問題;胡管事,那是長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明白,你也不須明白,只要把崔剝皮找來,你就算盡你的本份了!”又吐了一口血水,胡三泰惡狠狠的道:“早就有人通報去了,你不用張狂,有種的也別跑,且等着瞧!”任霜白道:“我不會跑,胡三泰,我來這裏砸你們的場子?原不是為砸了就跑而來。”一揮手,胡三泰大叫:“夥計們,堵住他,孃的,我就不信護場的兄弟一到這小子不破膽!”幾名賭場執事你看我、我望你,推擠了一下,總算趑趑趄趄的朝前湊近數步,差堪象徵的“堵住”任霜白了。
一陣雜沓的步履聲從敞廳門外傳來,十幾條彪形大漢隨即湧現眼前;這十幾條牛高馬大的漢子俱手持兵器,來勢洶洶,氣焰好不懾人。
胡三泰一見來人,忙不迭三腳並做兩步急上去,手捂腮幫子一聲慘笑:“柴頭兒,你老可來了,咱們這裏叫人拆攤子啦,我和幾個夥計遮攔不住,也吃那潑皮打成了這般模樣,柴頭兒,你老好歹給大家做個主吧;喏,就是那個靠牆站的東西…”被稱呼為“柴頭兒”的漢子,年紀約摸五十上下,頭髮黑白斑雜,臉膛寬闊泛紫,穿一領倒翻老羊皮裏子的扎長袍,頗顯幾分威武;他聞言之餘,先一揮手把胡三泰支到旁邊,又環目示意身後各人佔據位置,眨眼間,已將任霜白圍住。
哈着矮了半截的胡三泰趕緊開腔:“可千萬不能小看了這廝,柴頭兒,我們四五個人猶經不起他一隻手摺騰,幾巴掌下來,倒掀翻了一地,你老得小心點!”瞪了胡三泰一眼,柴頭兒鼻孔中重重哼了一聲,似乎對胡三泰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言論,大大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