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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筆墨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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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是用來書寫歷史的,但它自己也有歷史。

我一再想,中國文化千變萬化,中國文人千奇百怪,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筆墨。

這筆墨肯定是人類奇蹟。一片黑黝黝的動線條,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羣聯結起來了。千百年來,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什麼都可以分裂、訣別、遺佚、湮滅,唯一斷不了、掙不的,就是這些黑黝黝的動線條。

那麼今天,就讓它們停止説別人,讓別人説説它們。

是不是要寫“書法簡史”?我的企圖似乎要更大一點。

但是開筆,還是從自己寫起。

一在山水蕭瑟、歲月荒寒的家鄉,我度過了非常美麗的童年。

千般美麗中,有一半,竟與筆墨有關。

那個冬天太冷了,河結了冰,湖結了冰,連家裏的水缸也結了冰。就在這樣的子,小學要進行期末‮試考‬了。

破舊的教室裏,每個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經把筆在硯石上去,準備答卷。那年月,鉛筆、鋼筆都還沒有傳到這個僻遠的山村。

磨墨要水,教室門口有一個小水桶,孩子們平上課時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水桶也結了冰,剛剛還是用半塊碎磚砸開了冰,才抖抖索索舀到硯台上的。孩子們都在擔心,‮試考‬到一半,如果硯台結冰了,怎麼辦?

這時,一位樂呵呵的男老師走進了教室。他從棉衣襟下取出一瓶白酒,給每個孩子的硯台上都倒幾滴,説:“這就不會結冰了,放心寫吧!”於是,教室裏酒香陣陣,答卷上也酒香陣陣。我們的筆字,從一開始就有了李白餘韻。

其實豈止是李白。長大後才知道,就在我們小學的西面,比李白早四百年,一羣人已經在蘸酒寫字了,領頭那個人叫王羲之,寫出的答卷叫《蘭亭序》。

我上小學時只有四歲,自然成了老師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上課時都用筆記錄,我太小了,得兩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臉上。因此,每次下課,老師就會快速抱起我,衝到校門口的小河邊,把我的臉和手都洗乾淨,然後,再快速抱着我回到座位,讓下一節課的老師看着舒服一點。但是,下一節課的老師又會重複做這樣的事。於是,那些奔跑的腳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水,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書法入門課。如果我寫不好筆字,天理不容。

後來,學校裏有了一個圖書館。由於書很少,老師規定,用一頁小楷,借一本書。不久又加碼,提高為兩頁小楷借一本書。就在那時,我初次聽到老師把筆字説成“書法”因此立即產生誤會,以為“書法”就是“借書的方法”這個誤會,倒是不錯。

學校外面,識字的人很少。但畢竟是王陽明、黃宗羲的家鄉,民間有一個規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污損,也萬不可踩踏。過路的農夫見了,都必須彎下去,恭恭敬敬撿起來,用手掌捧着,向吳山廟走去。廟門邊上,有一個石爐,上刻四個字:“敬惜字紙。”石爐裏還有餘燼,把字紙放下去,有時有一朵小火,有時沒有火,只見字紙慢慢焦黃,熔入灰燼。

我聽説,連土匪下山,見到路上字紙,也這樣做。

家鄉近海,有不少漁民。哪一季節,如果發心要到遠海打魚,船主一定會步行幾里地,找到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乾,換得一疊字紙。他們相信,天下最重的,是這些黑森森的筆字。只有把一疊字紙壓在船艙中間底部,才敢破遠航。

那些在路上撿字紙的農夫,以及把字紙壓在船艙的漁民,都不識字。

不識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們崇拜從未謀面的神明,是為世間之禮、天地之敬。

這是我的起點。

二很多事,即使參與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中國文化的生命基元。它們的重要,怎麼説也不過分。

其一,這些文字證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已經徹底擺了矇昧時代、結繩時代、傳説時代,終於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麻石台階。如果沒有這個台階,在那些時代再沉淪幾十萬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這個台階,則可以進入哲思、進入詩情,而且可以上下傳承。於是,此後幾千年,遠遠超過了此前幾十萬年、幾百萬年。

其二,這些文字展現了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可能,那就是,遼闊的山河,諸多的方言,紛繁的習俗,都可以憑藉着這些小小的密碼而獲得統一,而且由統一而共生,由統一而互補,由統一而動,由統一而偉大。

其三,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便進入一種集體人格程序,有風範,有意態,有表情,又協和四方、對話眾人。於是,書寫過程既是文化通過程,又是人格修煉過程。一個個漢字,千年百年書寫着一種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也進入一種集體審美程序,有造型,有節奏,有徐疾,有韻致。於是,永恆的線條,永恆的黑,至簡至樸,又至深至厚,推進了中國文化的美學品格。…我曾經親自考察過人類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廢墟,特別注重那裏的文字遺存。與中國漢字相比,它們有的未原始象形,有的未簡陋單調,有的未狹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邊,在中東的煙塵中,在南亞的泥污間,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斷和湮滅的技術原因。

在中國的很多考古現場,我也見到不少原始符號。它們有可能向文字過渡,但更有可能結束過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遺址一樣,符號只是符號,沒有找到文明的口,終於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畫畫而刻畫出了一個民族永久的生命線。人類的諸多奇蹟中,中國文字,獨佔鰲頭。

中國文字在苦風淒雨的近代,曾受到遠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拼接的西方語言,與槍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圍住了漢字的大地,漢字一度不知回應。但是,就在大地即將沉淪的時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讀懂,告知天下:何謂文明的年輪,何謂歷史的底氣,何謂時間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