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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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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這次以“雪恥”、“復仇”為動因的戰爭,必然會直指花剌子模國的首都;在通向首都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反抗,都必須剿滅;所有的反抗都必然以城邑為基地,因此這些城邑又必然會遭到毀滅的破壞;終於打到了首都,國王摩訶末當然已經逃走,因此又必須去追趕;花剌子模國領土遼闊,國王又逃得很快,因此又必須長驅千里;追趕是刻不容緩的事,不能為了局部的佔領而滯留,自己的軍隊又分不出力量來守衞和管理已經佔領的城市,因此毀城、屠城的方式越來越殘忍;被追的國王終於在裏海的一個島上病死了,但這還不是戰爭的結束,因為國王的繼位者扎蘭丁還在逃,而且逃得很遠,路線又不確定,因此又必須繼續追趕…

這就是由無數“必須”和“必然”組成的戰爭邏輯。這種邏輯顯得那樣嚴密和客觀,簡直無法改變。

在這種客觀邏輯之中,又包藏着另一種主觀邏輯,那就是,成吉思汗在戰爭中越來越懂得打仗。軍隊組織越來越良,戰略戰術越來越高明,諜報系統越來越周全,這使戰爭變成了一種節節攀高的自我競賽,一種急迫地期待着下一場結果的心理博弈。於是,就出現了另一種無法終止的動力。

鑑於這些客觀邏輯和主觀邏輯,戰爭只能越打越遙遠,越打越血腥,在很大意義上已經成為一種失控行為。

這就是説,種種邏輯組合成了一種非邏輯。

戰爭,看起來只是運動在大地之間,實際上在大地之上的天際,還浮懸着一個不受人力縱的魔鬼,使地面間的殘殺沿着它的獰笑變得漫無邊際。它,就是戰神。

在人類歷史上,大士、亞歷山大大帝、愷撒,都遇到過這個戰神。現在輪到成吉思汗了,事情變得更大,超過前面所説的任何戰爭。

於是,騎在馬背上的耶律楚材不能不皺眉了。

他的詩句中開始出現一些嘆息——寂寞河中府,聲名昔聞。

城隍連畎畝,市井半丘墳。

這裏所説的“河中府”就是花剌子模國的首都撒馬爾罕,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的東部。這麼一個聲名顯赫的富裕城市,經過這場戰爭,已經“市井半丘墳”了,可見殺戮之重。對此,耶律楚材不能接受,因此深深一嘆。他的好些詩都以“寂寞”兩字開頭,既説明戰爭留給一座座城市的景象,也表明了自己的心境。

一個曾經為萬馬奔騰的征戰場面興奮不已的人,突然在馬蹄間受到了深深的寂寞,這個轉變意味深長。

三西征開始後不久,成吉思汗據身邊一個叫劉仲祿的漢族制箭官的推薦,下詔邀請遠在山東萊州的道教全真派掌門人丘處機(長真人)來到軍中,講述養生之道和治國之道。丘處機已經七十多歲,歷盡艱辛來到撒馬爾罕。當時成吉思汗已經繼續向西越過了阿姆河,便命耶律楚材暫且在撒馬爾罕陪丘處機。

這期間,兩人在一起寫了不少詩。耶律楚材在詩中已經明顯地表示出自己想擺西征而東歸的心意,以及希望各國息戰得太平的期待。例如:雁樓邊三兩聲,東天回首望歸程。

天兵幾歸東闕?萬國歡聲賀太平。

甚至,他對西征的必要也提出了某種懷疑:四海從來皆弟兄,西行誰復嘆行程?

西行萬餘里,誰謂乃良圖?

後來,丘處機終於在耶律楚材的陪同下到阿姆河西岸的八魯彎行宮見到了成吉思汗。丘處機一共向成吉思汗講了三次道,據相關資料總結,有三個要點:一、長生之道,節慾清心;二、一統天下,不亂殺人;三、為政首要,敬天愛民。

成吉思汗聽進去了,後來多次下令善待丘處機和他的教派。

丘處機的講道,與耶律楚材經常在身邊悄悄吐的撤兵求太平的理想,一起對成吉思汗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一二二四年夏天,有士兵報告説游泳時見到一頭會説話的怪獸,要蒙古軍及早撤軍回家。成吉思汗就此事詢問耶律楚材。耶律楚材一聽就明白這是士兵們因厭戰而想出來的花招,他自己也早已厭戰,就告訴成吉思汗説:“這是祥瑞之獸,熱衷保護生命,反對肆意屠殺。希望陛下聽從天命,回去吧。”成吉思汗終於聽從了這個“天命”當然成吉思汗收兵還有其他客觀原因。例如,畢竟大仇已報,花剌子模的國王摩訶末已死,遼闊的土地都被征服,而軍中又發生了瘟疫。

於是,正如耶律楚材詩中所寫“野老不知天子力,謳歌鼓腹慶昇平”了。

在我敍述以上歷史時,許多讀者一定會覺得奇怪:耶律楚材怎麼會寫一手不錯的漢詩呢?

確實不錯。我們不妨再讀他的一首詞:花界傾頹事已遷,浩歌遙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風又一年。

橫翠嶂,架寒煙。野平碧怨啼鵑。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這當然算不上第一的作品,但很難想象竟出於古代少數民族官員之手。我認為,在中國古代,少數民族人士能把漢詩漢詞寫好的,第一是納蘭德,第二是薩都剌,第三就是這位耶律楚材了。

我更為喜歡的是耶律楚材替成吉思汗起草的邀請丘處機西行的第二封詔書,中間有些句子深得漢文化的髓。如“雲軒既發於蓬萊,鶴馭可遊於天竺。達摩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川途之雖闊,瞻几杖似非遙”等句,實在是頗具功力。

我深信,丘處機能下決心衰年遠行,與詔書文句間所散發出來的這種人氣息有關。文化的微妙之處,最有驚人的誘惑力。

這就需要談談他的文化背景了。

一個人的文化背景,可以遠遠超越他的民族身份和地域限定。在耶律楚材出生前好幾代,他的先祖契丹皇族雖然經常與漢族作戰,卻一直把漢文化作為提升自己、教育後代的課本。後來到了女真族的金國,也是同樣。耶律楚材從小學習漢文化,從十三歲開始攻讀儒家經典,到十七歲已經博覽羣書,成為一位有才華的年輕儒生。後來在中都,他又開始學佛,成了佛學大師萬松老人的門生。學佛又未棄儒,他成了儒佛兼修的通達之士。

那位丘處機是道家宗師,耶律楚材與他加在一起,組合成了一個儒、佛、道齊全的中國文化粹結構,出現在成吉思汗身邊。這個粹結構對成吉思汗那麼尊敬,但又天天不斷地散發出息戰、戒殺、尊生、節制、敬天、愛民的綿綿信息,終於使成吉思汗發生了重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