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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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把自己的鋪位鋪好,乾草的煙塵還在土房裏飛揚的時候,那個瘸子又來了,他説隊長叫他領我們吃飯去。
好極了!吃飯!村子裏有了活氣。冬天的夕陽在西南方向放着金的光輝,黃的土牆上和七拼八湊的玻璃窗上,都映得光燦燦的。小土房上小小的煙囱,一個個冒出嫋娜的輕煙,村子裏瀰漫着一股苦艾和蒿草的香氣。這種與勞改農場迥然不同的、如風俗小説裏描寫的村居情景,使我莫名地興奮起來:貧窮也罷,困苦也罷,我畢竟又回到了正常的環境中!
伙房很小,看起來沒有幾個人在伙房搭夥。這使我有點擔心:搭夥的人越少,每個人被炊事員剝削的量就越大。不過所幸的是,我們現在是工人了,我們可以進入夥房裏面去打飯了。在瘸子——現在我知道他是隊上的保管員兼管理員——向炊事員嘀嘀咕咕地待給我們按多少定量打飯的時候,我的近視眼迅速地在伙房裏睃巡了一遍:扔在案板上的籠屜布,沾着許多饃饃渣!其實,像“營業部主任”這類人真蠢。他們不斷地用最哀切的言詞向家中勒索,搞得家裏人惶恐不寧,紮緊褲帶來支援他們。我呢,既然不忍心盤剝老母親,就要發揮自己的智能。而我憑智能在目前的生活圈子裏搞到的吃食,並不比從外面給他們寄來的郵包少。
每人四兩:一個稗子面饃饃,再加一碗已經冷卻的鹹菜湯。我磨蹭着最後一個打飯。我笑着對炊事員説:“我不要稗子面饃饃,你讓我刮那籠屜布吧。”
“行,”炊事員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把飯鏟“你要刮你就刮吧。”我仔仔細細地把籠屜布颳得比水洗的還乾淨,足足颳了一罐頭筒饃饃渣。按分量説,至少有一斤!
“祖宗有靈!”雖然有股蒸鍋水味,還是很好吃!
只有自由的人才能進伙房刮饃饃渣。自由真好!
吃完了飯,隊長給我們提着一盞馬燈來了。
“大家都來啦?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
”他在身上摸索着火柴。我馬上走過去,幫他提着馬燈,點上火,然後接過馬燈掛在我的頭頂上——這盞馬燈有一半歸我用了!沒有外援的勞改生活鍛煉出了我的機靈,依靠外援活下來的“營業部主任”之只能靠他們的後盾。
“隊長,咱們就這麼隨便睡哇?”躺在門口的“營業部主任”想改變現狀。
“隨便睡,隨便睡,睡哪兒都行…”隊長一股坐下來,在他的草鋪上盤起腿,沒有領會他的意圖。
“隊長,有沒有好一點的房子?”上過朝鮮戰場的中尉不滿地説:“這房子連炕也沒有。”
“湊和住吧,家嘛,在人收拾。”隊長有點不悦了。他是個乾瘦的中年漢子,自我介紹説姓謝。在馬燈昏黃的燈光下只看見他一臉胡茬,神疲憊,穿一件補滿補丁的棉幹部服。
他説:“想睡炕,就得炕面子。這大冬天的,下的炕面子也不結實。等開再説吧。”這就是説,我們要到天才能睡上炕。而到天,沒有炕睡也行了。幾個人向謝隊長打聽怎麼往這兒寫信?場部在哪裏?人保科什麼時候辦公?遷移户口的事應該找誰?謝隊長很快就知道了這幾個人是不準備在這裏幹長的。他把目光向我轉來。我坐在馬燈底座下面的陰影裏。他眯縫着眼睛問:“喂,小尕子,你叫啥名字?”
“章永!蔽儀妨飼飛磣櫻剎菰諼移ü上賂缸饗臁*他把手中的一張紙就着燈光吃力地看了看。
“你家在北京?才二十五歲?”
“在北京。是的,剛滿二十五歲。”
“你們幾個就你年輕。咋?你也要回嗎?”
“我不回。”
“好,不回就在這達兒好好幹。”謝隊長高興了,臉朝着我和藹地説“這達兒也不壞,總比你們原來呆的地方強。供應嘛,一個月二十五斤糧,還有兩包煙。工資嘛,一級十八塊,二級二十一塊…你們先拿十八塊,幹了半年,據你們的勞力再説話…”
“是,是…”我表示很滿足地點着頭。其他人靠在鋪蓋上冷冷地聽着。呆滯的燈光把他們的臉照得像一張張沒有表情的面具。實際上,這裏並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比勞改農場強的只是有工資。而十八塊錢在這困難時期買不到十斤黃蘿蔔,況且這裏還不發衣裳。
糧食定量和勞改農場一樣,七扣八扣,真正吃到嘴的至多二十斤(一月二十五斤定量在正常條件下也差不多夠了,但在沒有一點副食、油脂、菜蔬並且每天都要幹體力活兒的情況下,你吃一個月試試!而我長年累月都是如此。六o年定量還要低,每月只有十五斤)。我滿足的不過是,他在説話時有意避開了“勞改隊”三個字而已。
謝隊長又從幾個口袋裏東掏西摸地拿出一堆香煙,發給每個人兩包,向每人收了一角六分錢:“雙魚牌”八分錢一包。太好了!這是真正的香煙,不是葵花葉子、白菜葉子、茄子葉子…這類代用品。香煙,對我來説幾乎和糧食同等重要。但我看到不煙的“營業部主任”也有一份,又不妒火中燒。他會在你煙癮大發時,用兩錢一的高價“讓”給你。平均主義的原則畢竟有弊病!
“每天九點開飯,十點出工。下午四點收工。大冬天的,也沒啥營生幹。你們明天就出工吧,等到休息天再休息…”謝隊長站起來,拍拍股要走。他不説星期天,卻説“休息天”但不知哪天算“休息天”
“隊長,沒有炕,砌個爐子行不行?這屋子,晚上要凍死人。”中尉圍在被窩裏,又提出特殊要求。這個集體需要有這樣一個人!
“爐子是要砌的。那有幾塊土坯就行。可公家只有煙煤,沒有幹炭。”謝隊長袖着手,他也覺得冷“還有窗子,也要糊一下,明天早上你們去辦公室領點舊報紙,再到伙房打點糨子。”
“燒煙煤的爐子我會砌。”我自告奮勇地説。我有兩個稗子面饃饃的貯存,還是願意幹重活的。
“哦?那跟燒乾炭的爐子可不一樣哩。”謝隊長用到意外的眼光看了看我“這樣吧,明天你就留在家裏,把爐子砌了,窗子糊了…哦,對了,你們還得有個組長。我看,就章永鄙習傘!焙芎茫∥易雜閃説牡諞惶煬偷鄙狹俗槌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