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後發起燒來,我被幹渴燒灼醒了。窗外,呼呼地颳起了西北風,用釘子釘着的報紙有節奏地撲撲作響,就和拉風箱一樣。我到一陣陣的暈眩。我身體虛弱以後,才發現很多小説裏描寫的暈眩是虛假的;那種噗咚一聲摔在地板上,或軟軟地倒在沙發上的描寫,多半是主人公的裝腔作勢。我靜靜地睡在被窩裏也會到暈眩,並且,暈眩不但不會使我昏,反而會把我從睡中搖醒。這時,頭顱彷彿比正常情況下大了許多,頭顱裏的血顯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點點水在一個大罈子裏晃盪一樣。
當然不會有一個人給我倒一口水來喝。我必須忍耐。而我也習慣了忍耐。有時,我會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動,也就是説,我自己被自己動了。在這半夜時分,我就被自己動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計量器測試出來,並且它還包括了神的和物質的兩方面。有人能忍受神的痛苦,卻耐不住物質的貧困;有人能忍受物質的貧困,卻耐不住神的痛苦。
我發現,我在神和物質兩方面的耐力都有相當大的潛力,只有死亡才是一個界限。
大自然賦予我這樣大的耐力,難道就是要我在一種神墮落的狀態下苟且偷生?難道我就不能準備將來幹些什麼對社會有益的事情?這時,我開始內疚起來,心裏受到自譴自責的折磨。黃蘿蔔的得而復失,在我看來是冥冥中的懲罰和報應。老鄉是辛苦的,這個地區從來就把農民叫“受苦人”下地幹活不叫下地幹活,叫“受苦去”一塊六一斤黃蘿蔔,比較起來是不貴的,勞改農場附近的老鄉開口至少是一塊八至兩塊。我的一塊琴錶只換到三十斤黃蘿蔔和一碗發黴的高粱面。可是,我卻狡黠地愚了那位老實的、滿面皺紋的老鄉,還自以為得計,結果…頭顱裏的血不停地旋轉回晃,一個早已沉澱了的回憶像白的杯底物從我腦海深處泛起。在一間講究的天藍壁紙貼面的大房間裏,在風尾草圖案的綠窗簾下,在大理石鑲邊的法蘭西式的壁爐旁邊,我的一個伯父坐在棕的皮面沙發裏,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隻蜀錦軟墊上。他晃動着自己調的加冰塊的雞尾酒,向我説摩家族發跡的故事。據他説,老摩從歐洲老家飄到北美洲時,窮得只有一條褲子,後來夫婦兩人開了一爿小雜貨鋪。他賣雞蛋的時候從來不自己動手,而叫老婆拿給顧客看。因為老婆手小,這樣就襯得雞蛋大一點。正是由於他這樣會盤算,他的後代才建立了一個摩金融帝國。
“聽到沒有?做生意就要這樣,門檻不不行!”這位證卷易所的經理端着高腳酒杯教育我“誰倒閉了誰是憨大(念“壯”音),能賺錢才是英雄!”
…
回憶的水又隨血的旋轉退了下去。於是,我懷疑我所費的種種心機都是和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有關的。老摩會利用人的視覺誤差把雞蛋變大,我會利用人的視覺誤差把打的飯變少;摩們會盤算,我的算盤也很:用釘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換五斤黃蘿蔔,和易所的“買空賣空”一樣,一倒手就賺了兩塊錢…固然,爭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爭取的方式卻由每個人的氣質、教養而定;先天的遺傳是自然的,而後天的獲得也能夠遺傳下去。當我意識到我雖然沒有資產,血中卻已經溶入資產階級的種種習時,我大吃一驚。一九五七年對我的批判,我抵制過,懷疑過,雖然以後全盤承認了,可是到了“低標準”時期又完全推翻。而現在,我又認為對我的批判是對的,甚至“營業部主任”那心懷惡意的批判也是對的。從小要飯的人,對從小就會享受的資產階級“少爺”肯定有一種直的敵對情緒。我雖然不自覺,但確實是個“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覺,正是因為這是先天就決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裏含着一團火,但毫無辦法,我把這種折磨看作對我的懲罰。我默唸着但丁的《神曲》: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從我,是進入永恆的痛苦的道路;從我,是走進永劫的人羣的道路。
我所屬的階級覆滅了,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