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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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人嘶的了口冷氣,她忙回過身來,一迭聲道“對不住,我沒瞧見您,踩着您腳了,我給您賠不是…”説着看過去,一看便頓住了。眼前人高高的個頭,二十七八歲模樣。負手而立,寬肩窄,身板得筆直。神情雖然冷硬,面孔卻難得一見的標緻。怎麼説來着?就是那種全須全尾的,沒有一處不漂亮的。先頭昆家小公爺痞氣裏頭透出俊秀,算是個齊全人物了吧?可這位更拔尖。一雙眼睛尤其深邃,低頭看她,天上光明晃晃照下來,睫在顴骨上投下兩排細密的陰影。單看上半截是嚴謹不易親近的況味,可是奇怪,這麼驕矜的五官中偏摻進了“丹並皓齒”一個男人長了張豐豔潤澤的嘴,不女氣,反而顯出奇異的美。
真沒見過生得這樣勻停的,連她這種臉盲的都有點吃驚。祁人和漢人不同,祁人祖輩上游牧,各方面相比漢人都要獷些。大高個頭,站在跟前像山一樣。這位卻叫人看不明出處,沒有祁人的壯碩,但是頎長健朗。若斷言他是漢人,似乎又不太像,漢人沒有這樣立體的臉架子。認真説起來,有點像漢人和鮮卑通婚生下的後代,兼具兩個民族的優點,有鋒稜,又不失圓潤。
這麼幹淨利的人,她卻踩了人家的腳!
她怯怯往下看一眼,漳絨串珠雲頭靴靴面上多了半個腳印。他大概很生氣,就恁麼擰眉瞧着她。她覺得難為情,微弓着説“您別這麼瞪着我,我知道我唐突了,我給您擦擦吧!”真是宮裏呆了七年,奴顏婢膝慣了,她蹲下來給人擦鞋一點不帶遲疑的。擦完了拿帕子彈兩下“您瞧,都乾淨了。”他還是不稱意,抿着,滿臉的不耐。素以覷了他兩眼,猜不出他的來歷,但是知道必定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到這兒弔唁的賓客都是有身份的,抬起腳來比她頭還高,她實在得罪不起。琢磨了一下道“這麼的,貴府在哪兒您給個示下。我看這靴子是內家樣,回頭我想法子淘騰一雙送到您府上去。”她等他發話,可是他仍舊一副不滿的神情。這叫她束手無策了,一咬牙把腳邁出去一步“您要是還不能解恨,就踩回去吧!”他調過視線來看她,眼神堅冰似的陰冷。素以心都提起來了,人家還沒踩,她就到腳趾頭隱隱作痛。見他真有了動作,她嚇得閉緊了眼。她是無心的,踩一腳能有多重?他是個男人,要是照準了來一下,估計她連道兒都不好走了吧!
“我沒閒心和你玩小孩子家的玩意兒,就你這樣的,能在宮裏活下來,真是奇事。”他嘴角微沉“你的規矩是跟誰學的?看來沒出師管帶就撂了手,才出這麼個半吊子來。”素以暗忖着這位爺脾氣真大,不管怎麼同他道歉都不頂用似的。好在沒有斤斤計較賞她一腳,讓他損兩句也就罷了。不過看他的氣度很是不凡,想來八成和皇親國戚沾上邊,也許是個公侯,也許是個親王也説不定。
她按捺下來解釋“我不在主子跟前伺候,這也算是造化吧!我師傅是個好人,大約看我不能成器,就沒把我往外頭分派。”説起當初領她進門的姑姑她肅然起敬“我師傅可是個了得的人,以前曾在御前伺候過,後來調到尚儀局當管事的了。”他聽了轉身看廊外秋,半晌方道“你説的人我知道,是蟈蟈兒吧?”素以驚訝的“您知道的真不少,肯定常在大內走動!我師傅人不賴,就是好人不長命…”蟈蟈兒是給賜死的,因為太皇太后和暢園太后婆媳兩個不對付,蟈蟈兒沒調職前是太后的心腹,太皇太后要找不痛快,不能明着動太后,就找她身邊人的晦氣。那時候太上皇還沒禪位,太后哭天抹淚又鬧着要去守陵,憑太上皇對太后的情,險些鬧得天家母子翻臉。
女人恃寵而驕真是要不得,那位暢園太后沒少禍害人。宮裏太妃們恨她獨佔龍牀,先皇后恨她毀了東籬太子,連太上皇盛年退位也是為了和她雙宿雙飛。
長得美又怎麼樣?消磨君王的鬥志,整天困在兒女情長裏,這種女人離禍國殃民還差多少?他復看素以一眼,長眉妙目,面若凝脂,蟈蟈兒是瞧她長了這麼張臉,有意把她圈在尚儀局的吧!橫豎是救了她一條命,她對人家恩戴德也是應當。可她究竟有多呆滯,到現在也沒能認出他。
“我倒覺得蟈蟈兒眼神不濟,留你在尚儀局,壞了宮裏的規矩!”他厭惡的別過頭,多看一眼都覺得硌應。
素以因踩了人家的腳,還在內疚着,被他冷嘲熱諷兩句解解氣她也認了,可他不該牽連她師傅。她順了順氣,正告訴他“您罵我,我不回嘴,只別挑我師傅的不是。人都不在了,我還給她招埋怨,我對不住她。”他冷冷乜她“真是長行市了,出了宮規矩體統忘了個乾淨。”素以聽他這兩句只能乾瞪眼,心裏懸着,總覺得哪兒不對勁。這口氣怎麼那麼大呢?整個兒萬歲爺似的。她又仔仔細細打量他兩眼,從衣着打扮上估猜,充其量是在旗的貴胄。萬歲爺身邊有榮壽跟着,以榮大總管盡心竭力的那份孝心,絕不能讓萬歲爺落了單。
“您不能這麼不依不饒,我給您賠了禮,情願讓您踩回去,還要怎麼樣呢?”她很懂得控制情緒,再惱火,説話的聲氣還是很平和的“要説這件事,我的過錯佔了大頭,可您也不是一點短處沒有啊!您看您站在我身後,我要沒踩着您,一轉身就得嚇一跳,是不是?”敢情這次的事故責任應該平攤,因為踩着他完全是他自己欠踩?他挑起眉“像你這麼會強詞奪理的真少見,要在宮裏你回嘴試試,早就給碾成齏粉了。”宮裏宮裏!素以覺得這人真會拿着雞當令箭,宮裏跟他家似的。不過她也沒底,説不準就是當今萬歲爺,微服出來給老丈人上柱香。祁人有老例兒,喪事兒喜事兒愛請貴客坐南炕,拿大刀割白蘸醬吃。先前小公爺説陪萬歲爺吃,就説明主子爺還在昆府。難不成這位就是麼?她心裏有點怕,再三的看,越看越像。可是不能直隆通問“您是不是皇上”只好兜着圈子打探“您也是宮裏的?是常來往還是常住?是軍機值房裏的還是御前的?恕我眼拙,一下子認不出來。”他哼了聲“是夠眼拙的了。你不認人是麼?我瞧你連小公爺也沒認出來。”素以悻悻然點頭“是有這麼個病,沒法治。剛認識的人,轉頭就把長相忘了。不知道的説我拿喬,其實真不是,我這上頭欠缺,得見了十回八回才能記住。”這麼説,她分派不出去有這方面的原因。宮裏人口多,這妃那嬪叫她認一遍,再看見大概又是一頭霧水。
“這種病倒少見,還是個不治之症。”他慢慢踱下游廊,踱了幾步沒見她跟上來,又停下腳回頭看她“你這麼沒眼,下回再看見我能想起來嗎?”她霎了霎眼“這個…”他皺起眉“你是單單不認人,還是別的都記不住?天上的鳥兒,地上的蟲,你分得清嗎?”元寶領託着一張姣好的臉,她歪着頭站在台階上,笑道“爺您愛開玩笑,我要是連鳥兒和蟲子都分不清,那不成傻子了嗎!我小時候愛玩蟲,蟲子的公母我看一眼就知道。”分不清人臉,卻能分出蟲子公母來。他有點好奇“玩什麼蟲子?”她猶豫了下,訕訕道“玩屎殼螂,外頭有人走街賣的,專賣給小孩。給蟲洗個澡,背上捆一節秫秸揹着,後面拿紙紮個小車叫它拉車,別提多帶勁了!我們玩的時候還帶吆喝,”她把兩手卷成喇叭狀“好肥騾子,好熱車喲…就這麼的,街坊孩子都來湊熱鬧。”他沒太明白“好肥騾子好熱車?”他是紫城裏長大的,蟈蟈、油葫蘆倒常玩,屎殼螂這東西那麼髒,光琢磨都覺得噁心人。
素以想起小時候的事很高興,也願意細細的給他講解“屎殼螂分好幾等,銅錢那麼大個兒的,公的叫官老爺,母的叫官娘子。好肥騾的個頭小一些,勤快,耐摔打,勁兒也大,拉起小車來跑得又快又遠。”他的表情古怪“你不是官家小姐麼,怎麼還玩這麼腌臢的玩意兒?”她怔了怔,心道這人以前肯定見過,連她的出身都知道。這回要壞事,她不怎麼敢答應了,只道“以前家下包衣孩子多,他們帶着玩的。”他抿起,因為看見恩佑扣着釦子遠遠的過來了。到了跟前虛打個千兒,咧着嘴道“萬歲爺怎麼上後邊來了?我耽擱了會兒,請主子恕罪。”瞥眼瞧邊上姑娘一副五雷轟頂的樣子,仰頭看看,奇道“也沒變天啊,這是怎麼了?”果然是皇帝!素以這下子慌了神,忙燭跪拜。心裏惴惴着,頭回衝撞了聖駕,這回踩了龍足,看來真是陽壽到頭了。
皇帝是喜怒不形於的主兒,撫撫袖子上的盤金滿繡鑲滾,輕飄飄扔下來一句話“朕有個助你長記的好法子,伺候完這裏的喪事,賞你提鈴。回宮即辦,不得有誤。”小公爺不知緣由,聽得目瞪口呆。再看跪着的人,恭恭敬敬磕個頭,穩着嗓子應嗻“奴才謝萬歲爺的賞。”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公爺最懂得憐香惜玉,想問個究竟,皇帝沉着臉不言語,踅身就往垂花門那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