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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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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對夏萱的預測並不表態,既不否定也不呼應。保良心中惴惴,不知父親對他仍是徹底失望,還是已經可有可無,什麼都無所謂了。

車到涪水,時值黃昏。

來接站的是兩個公安的便衣,一位保良認識,正是夏萱的那位搭檔金探長,另一位保良未曾謀面,據介紹是涪水公安局的人,金探長和夏萱都稱他牛隊。

牛隊開車把他們先接到涪水公安局的一間會議室裏,稍事休息。這過程中不斷有人把電話打進牛隊的手機,向他報告對權虎夫婦蹲守監控的現場實況。保良從旁聽得隻言片語,但對那邊的情形足以瞭解大致——權虎在五分鐘前帶着孩子離開了小院,據跟蹤的偵察員報告,是奔河邊碼頭的方向去了。又過了十分鐘,又接報説權虎上了一條名叫“峯”的貨船,從船工船老大對他的態度來看,這條“峯”大概也是他的資產。牛隊和金探長小聲商量,決定立即出發,帶保良父子前往權虎的住處。在從公安局開車到那條巷子的路上,牛隊與負責跟蹤的便衣一直保持聯絡,知道權虎正在船上見客,還從碼頭附近的餐館裏叫了些酒萊,在船上與幾個客人邊吃邊喝談開了事情。

這邊牛隊的車子加快馬力,旋即趕到了權家所在的巷口。有盯守的便衣上車彙報,説權虎走後他的子在家沒有出去。於是大家下車散開步行進巷,到了離小院不遠的一家棋牌廳裏。這家棋牌廳是預先看好的一個地點,地處僻靜,這個時辰客人寥寥無幾。

牛隊帶保良的父親進了棋牌廳,進了樓上預先租好的一間,麻將室裏。在這裏臨窗遠眺,視線可以穿過層層疊疊的青灰瓦頂,直抵暮蒼茫的鑑河之濱。隔壁左側,有一桌麻將局面正酣,牌桌上嘩嘩的聲響隔牆可聞。右側的一間,也是公安預租了的。牛隊和金探長就在這間房裏,向保良如此這般地再次待一番,然後讓一個當地便衣和夏萱一起,分別隨在保良身前身後,下樓離開棋牌廳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臨近小院門口,保良看到了盯守的便衣,便衣與保良彼此注目,擦肩無言。夏萱去書攤“翻書”保良則徑直走進院內,很快敲響了姐姐的房門。

十分鐘後,夏萱和便衣們全都看到,保良和他姐姐一起從房間裏走出來了。保良走在前面,其姐緊隨在後,他們出了院子,穿過半截短巷,直奔巷子一端的棋牌室去。便衣們看到,保良姐姐走得步履慌張,瞻前顧後,保良不得不時時放慢腳步不斷催她。他們甚至在中途還停下來低聲商量了一陣,像是姐姐忽然猶豫不前,保良一通苦口力勸,終於走走停停到了棋牌室門口,裏面正巧一桌牌局剛散,幾個男人爭着輸贏出門。保良姐姐連忙低頭掩面,側身靠邊,等那幫人過了,才隨保良進了大門,又沿着那條窄窄的樓梯拾級而上,進了二樓那個臨窗的房間。

五分鐘後,在二樓走廊裏煙的便衣看到,保良的姐姐滿臉是淚,低頭快步走出了這間房屋,隨後保良也出來了,追着姐姐跑下樓去。夏萱和一個便衣也一起跟出棋牌廳大門,他們看見保良和姐姐一路説着什麼,一路向小院走了回去。姐姐一邊走一邊用手抹着眼淚,保良幾次試圖拉她停下,都被她出胳膊執意前行。走到小院門口姐姐不許保良再跟她進院,她不知向保良説了什麼,讓保良終於悵然止步,看着姐姐獨自走進家門,家門隨即緊緊關上,再無任何動靜聲息。

棋牌室這邊,金探長和牛隊在保良姐姐下樓之後立即進人了臨窗的房間,他們看到保良父親面鐵青,坐在麻將桌前一聲不吭。他明明知道金探長和牛隊和其他便衣都把詢問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但他始終沒把面孔稍稍抬起。他低着頭悶聲説道:“如果需要對他們採取什麼措施,需要怎麼處理他們,你們完全依法辦事,完全不用問我。我沒有這個女兒了,我早就沒有這個女兒了!”據保良父親的堅決要求,金探長和夏萱一起,乘坐當天晚上的一列火車,把父親送回了省城。同車返回的當然還有保良本人。

關於父親和姐姐見面談話的結果,金探長和夏萱已經從父親口中大致知曉。而談話的過程究竟如何,他們沒有細問。只有保良才清楚地知道,父親和姐姐幾乎是從第一句話開始,就差不多談崩。

姐姐進屋的時候先叫了一聲“爸爸”父親沒有站起來,也沒有馬上應答,但保良看見,父親的眼圈紅了。他看着自己分別多年的女兒,聲音一下變得格外沙啞:“你是保珍嗎?”父親問了這麼一句,又指指麻將桌邊的椅子,讓姐姐坐下。姐姐的眼圈也紅了,哽咽地説:“爸,您身體好嗎?”父親説:“你還認得你爸爸嗎,你爸爸現在老成這個樣子,你還認得嗎?”在保良聽來,父親並無太多憤怒,只在表達內心的悲愴,可在姐姐聽來,父親這話卻充滿了指責。她着眼淚説道:“爸,我知道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孝順,可我也沒辦法,您就當您沒有我這個女兒吧,你就容我下輩子再服侍您孝順您照顧您吧。”父親説:“可你就是我的女兒,我生了你養了你,我把你從小養到大!我怎麼能看着我養了這麼多年的女兒讓人毀了!我不能允許我生養的女兒對不起國家!”姐姐哭着説:“爸,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已經走上這條路了,我不可能再回頭了。您要還當我是您的女兒,您就原諒我吧。算我最後一次求您,我給您磕頭了我給您磕頭了…”姐姐撲在地上,衝父親磕頭。保良也哭了,也跪在地上,一邊把姐姐往起拉,一邊哭着求他爸:“爸,您就原諒姐姐吧,您就原諒姐姐吧…”父親説:“保珍,我可以原諒你,但你必須答應爸爸一件事,如果你還認我是你的爸爸,你就跟爸爸到公安局去。權三槍殺了人,你知道嗎,啊?公安機關在通緝他你知道嗎,啊?你如果知道他的情況,你應該主動站出來檢舉。如果權虎跟他攪到一起去了,你也應該檢舉他。咱們不能為了私情,就觸犯國家的法律。我陸為國當了一輩子人民警察,我必須忠於人民,忠於國家,我不能允許咱們陸家的人和犯罪分子攪到一起。保珍,爸爸以前如果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爸爸以後可以慢慢補償你,但原則問題我是不會讓步的。爸爸受黨教育這麼多年,如果連自己的兒女都管不好,那怎麼還有臉去面對國家給爸爸的那麼多榮譽!”保良拉着姐姐,他能覺出姐姐的身體變得慢慢僵硬,能聽得出姐姐的聲音變得刺耳難聽。

“你…你,你是給你掙到了很多榮譽,你是對得起你們公安局了,可你對得起你的兄弟嗎,你對得起你的孩子嗎!我…我這些年,我過得,我過得有多難…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姐姐一聲比一聲瘋狂的嘶喊,讓父親面發青,連保良也隱隱明白,他們互相的怨恨,已經不可調和。姐姐從地上爬起來,臉上淚水縱橫,她跌跌絆絆地衝出門去,動作堅決得頭也不回。保良叫了聲“姐!”就起身追出去了,父親則鐵青着面孔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姐姐衝出門去的剎那保良到了絕望,他意識到他那個家庭團圓的幻想,已經徹底破碎,不可挽回。雖然他追出去還想勸回姐姐,但那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他勸的時候就已知道,一切語言都將無濟於事。

保良從涪水伺到省城,已經無法再回酒店上班,他超假多不歸,酒店方面已將他按規除名。他在酒店的職工宿舍裏又賴着住了幾天,其間去了兩次遠郊山裏、的武警基地看望父親,幫父親在菜園裏幹了些雜活兒,還幫父親洗了衣服。但到了晚上,父親也沒説要留他住下,他就跟着基地進城的卡車又返回了城裏。

經歷此次涪水之行,父親變得更加沉默。這種沉默大概就是一種徹底的心死——對家庭,對親人,再也沒有任何期待和幻想了。

但保良不。

儘管,他對原先家庭團圓的計劃,也不再抱有幻想,但姐姐從那家棋牌廳一路走出去的樣子,那張因哭泣而扭曲的臉龐,始終纏繞在保良的腦海,讓他一想起那個畫面,就忍不住心口疼痛。他這一次見到姐姐,姐姐身上又添了新的傷痕,保良問她怎麼回事,她只説和權虎打架來着。保良問為什麼打架,她只説是為了孩子。保良問是不是權虎打你,姐姐只是搖頭,只是説,權虎也是愛這孩子。

保良想,和心死如灰的父親相比,姐姐對未來也許還有期望,她還有她的兒子,對權虎也還愛意末泯。也許權虎過去對她太好了,也許他們當初那段愛情,因私奔而變得悲壯,而讓她一生難忘。所以保良覺得,姐姐的悲劇還在後面,因為她還有“知覺”所以她在承受苦難時,一定會有比父親更大的痛

保良冥想數,決定重返涪水,他想回到姐姐身邊,他想自己即便不能勸回姐姐,至少可以給她一些温暖和安。反正他也被酒店除名了,反正他孤身一人無家可歸,如果能在涪水找到一份工作,他就可以長期生活在姐姐身邊。除了對他冷淡的父親之外,姐姐是他最後的親人,他們應當彼此需要,彼此照顧。親人的最大作用或許就是,他們能讓你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相信自己不會徹底孤單。

於是,保良決定,到涪水去。

保良要去涪水,有一個現實的困難,那就是沒錢。

這時的保良,已經身五分文,惟一能幫他的兩個兄弟,此時也都不在省城,更不用説他們因彩票糾紛,已經鬧得形同水火,勢不兩立。保良思忖萬般,萬般無奈,居然,他又想到了菲菲。

保良去找了菲菲。

菲菲的卧室,什麼時候都是亂糟糟的。保良坐在菲菲的牀上,菲菲坐在鏡子的面前。保良説不清多久以來,他所見到的菲菲,總是坐在鏡前塗脂抹粉。

保良説:“你才多大,皮膚又好,幹嗎非要這樣打粉描,我覺得反而不好看了。”菲菲繼續描臉,不屑地説:“你懂什麼,晚上和白天不一樣的。晚上出去,不畫重點顯得特沒神。再説你不喜歡不等於別的男人不喜歡呀。”保良沒話。

菲菲看看保良,看了一會兒,又説:“你反正也不喜歡我,我打扮什麼樣你還什麼心!”保良沒話。

菲菲繼續對鏡自妝。她其實説了真理:女為悦己者容。保良如果不喜歡菲菲,她把臉畫成什麼德行,他管得着嗎!

何況菲菲接下來又説:“就算我真讓你喜歡了,又有什麼用嗎,你又沒錢。”保良只能聽着,沒話。

菲菲好不容易畫完了,卻仍然沒有離開鏡子,又開始一件一件地試穿衣服。她當着保良也不避諱,換衣服時常常半着身子。她的身子比過去胖了,少了些青,多了些風韻。保良默默地看着,心裏還是有些疼她,不知她這種晝伏夜出的生活還要維持多久,不知道這種以男人為生的生活她快樂嗎?如果快樂,無異於麻木和墮落,如果不快樂,那豈不是作踐自己!

也許她真的像李臣説的那樣,把命運看做被人強xx,如果反抗沒用,還不如享樂其中。也許她本就不想反抗,人就是這樣一種動物,在享樂和虛榮面前,永遠難以無動於衷!

終於,菲菲把衣服選定,穿在身上左顧右盼。這時的菲菲,顯然是陝樂的,尤其是當她用居高臨下的腔調詢問保良的時候,她的快樂,已經演化成一種下意識的得意和張揚。

“你到底要多少錢呀?”

“隨便。”

“隨便是多少錢呀?”以前,保良也用菲菲的錢,但那是菲菲情之所願,和現在的情形截然不同。現在是保良自己涎臉討要,比他在地鐵裏向素不相識的路人行乞,還要恥辱萬分。

“…我,我想到涪水去找份工作,等我找到了工作,就可以照顧我姐姐了。我姐姐現在身體非常不好,我想盡我的能力,給她一些幫助。”

“你的能力,”菲菲嗤之以鼻“你有能力還來找我幹嗎。”菲菲毫不留情地蓋棺論定“我算看透你了,你這人,除了臉蛋還行,其他沒一樣行的。”保良又是沒話。

菲菲掏出錢包,又拉開衣櫃裏的一個收屜,保良聽見她嘩嘩地用力數錢,他不敢抬頭。

“一千,夠嗎?”菲菲把一疊鮮豔的人民幣伸到保良眼前,她給的數字遠遠超出了保良的期待。保良説:“用不了,有五百足夠了。”但菲菲還是把錢統統放進他的懷裏。

“拿着吧,省得沒幾天就花光了又來找我。”保良沒接住懷裏的錢,錢散落一地。保良一張張撿了起來,他的動作很慢,慢得有些遲鈍,遲鈍得和他的聲音同樣呆板。

“我…以後一定還你。”

“你?”菲菲一笑“免了吧,誰讓你是陸保良呢,誰讓我一時半會兒忘不了你呢,算我賤,行了吧。”保良從牀邊站起,那筆錢已經放進他的兜裏,他向菲菲説了告別的話,菲菲問:“真要去涪水嗎,去了還回來嗎?”保良説:“不知道。”菲菲走到卧房門口,那樣子是要送送保良。她在挨近保良的剎那,忽然問了這麼一句:“那個叫張楠的,你們還來往嗎?”保良想了一下,沒有回答。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讓人家甩了吧,我一猜就是。你能找我要錢,説明跟她肯定沒戲了。我早看出來了,你這人,她要是還理你,我估計你也就不會去涪水了。”保良皺眉掃了菲菲一眼:“別胡説了。”保良拉開卧室的屋門,身子卻被菲菲攔住,她半笑的眼睛勾着保良的面孔,一隻手還搭在了保良的肩上:“其實還是咱倆最般配了,你要願意,咱倆還好,怎麼樣?”菲菲話音未落,搭在保良肩上的手往裏發力,突然抱住了保良的上身,而且用更突然的動作,親了保良——下。保良緩和地把她推開,説:“你不是已經跟了老丘。”

“老丘,”菲菲冷冷地説道“他可以在外面釣魚,我也可以在家裏養鳥。咱們不讓他知道就行。這一年多我在外面認識不少男人,真正讓我喜歡的,説來説去其實還就是你。”保良用一個勉強的微笑,表達了他的謝意,他説:“除了我爸和我姐,我不打算再愛任何人了。你能幫我我非常,我以後一定會還你這筆錢的。”保良走出卧室,走向大門,菲菲在他身後,追着半笑不笑的聲音:“好啊,有錢想還我了,別忘了過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