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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當情當景各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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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靖先生改了兩字,小子只改了一字,愧不如和靖先生。”王衝繼續説着風涼話,渾不顧在場大多數人已經懵了。

宋鈞開口佐證:“這兩句確是取自南唐江為,不必為尊者諱。”只向王衝等人示了身份,在會場就是一尋常老者的邵伯温道:“早年隨先考訪友時,也在古書上見過此句,當時還覺那書是偽作,現在想來,是某學識不啊。”宋鈞是當地博學之士,邵伯温看上去也是飽儒,兩人開口論定,王衝之言便是不虛。眾人都有一種恍惚,似乎再也不懂詩了。詠梅第一的名句,竟然是這般來歷。

這也不怪在場的讀書人,南唐江為這殘句被林逋所用,此事在這個時代還很少有人知道。就連文豪歐陽修也不清楚,還專門大讚過林逋這兩句,尊其為詠梅第一。要到後世修《全唐詩》、《全宋詩》,才漸漸被人廣知。

王衝不過是在今世記憶裏以竹、水搜索時,意外發現了這殘句跟林逋詩句的聯繫,乾脆丟出來作引子。

那寬額劍眉青年神也變了,之前的不屑轉為凝重,拱手道:“和靖先生不過是化用,再者,便是借用,又與你有何相干?這便能證你善詩賦嗎?”這青年將話題拉了回來,這是等着你展詩才,不是評判別人的詩才,不要轉移視線!

話雖説得不客氣,態度卻認真了,顯然,王衝這橫來一筆,定是藏有玄機,這青年可不認為王衝是瞎胡攪。

王衝對這青年也心生敬佩,看之前若有所思的樣子,對林逋抄詩這事也有所瞭解。

他也回以一揖:“請教兄台…”青年淡淡道:“綿竹張浚,字德遠,府學內捨生。”果然,府學的混蛋…嗯,張浚!?

王衝一怔,再問:“可是…‘浚之者何’的浚?”青年也微微一怔,自是不明白為何王衝一聽就知是“浚”似乎對此另有理解,他傲氣回覆,昂首應道:“蔽名不足與耳,正是‘莫浚匪泉’的浚。”一個引公羊秋,一個引詩經小雅,也隱是一場鋒。可跟張浚和旁人所想的不同,王衝真的只是在確認,是不是他所知的那個張浚。

看來還真是…

張浚一名對宋史半罐水的王衝來説,自不算陌生。仔細看對方,年不足二十,説不定還更小,只那沉肅氣質看上去成一些。算算年紀,再聽籍貫和字號,還真是那個張浚。

如果是剛臨此世,王衝怕不得要撲過去求籤名了,可現在的王衝,心已經沉下來了。自己就是黃庭堅的侄子,蘇東坡的外門侄孫,張浚…小輩耳!

王衝收起之前那嘻嘻哈哈的二皮臉,肅容道:“方才小子不過是戲言,引和靖先生之事,真意是效晏元獻公。”晏元獻就是晏殊,張浚茫然:“何解?”王衝語氣轉作凝重:“小子自小讀書破萬卷,所記詩句百萬言,即便受過傷,昧過識,卻依舊曆歷在目…”眾人都暗一口涼氣,以前也有這説法,但都以為是虛言,今這王衝竟敢自承有此能,怕還真不是虛的。

此話一出,張浚已有所,劍眉微皺。

就聽王衝再道:“如這般借用而得,隨口為之…”好傲的口氣,卻無人反駁,的確,在場大多數人都不知和靖先生“借詩”一事,而年方十五的王衝卻知道,這已輸人一等。

“和靖先生此詩膾炙人口,借用自然誰都認得,若是小子借用他人的詩句,就如和靖先生一般,誰又能識得?小子不願以此能違君子之誠,不強為詩賦,便是效當年元獻公高潔之行。”王衝説得客氣,可話語裏的傲氣卻如刀子一般,颳得眾人耳廓生痛。當年科考時,晏殊不願答題,説之前已作過此題,佔這便宜是有違君子之誠。

王衝把自己比作晏殊,説自己記下了無數詩詞,隨便找一首無人知道的改改就能矇住你們,可我不願意這麼幹!

張浚也差點噎住,振作着再問:“難道你就不能自為之!?”王衝昂首,傲氣更噴薄如實質:“正因小子記得太多詩句,珠玉在前,不勝於前人,小子恥於作詩!”若是王衝一開始就擺這姿態,那是徒招恥笑,可揭破了和靖先生的底細,再自承記得詩句無數,這傲氣就有了足足的底氣。

張浚無言以對,或許也是對王衝這股傲氣起了惺惺相惜之

張浚身邊那温和青年下場了,語氣裏依舊藴着濃濃的不屑:“少年不要太過虛言…”王衝再拱手:“未請教…”那青年回禮:“揚州王昂,字叔興…”盯住王衝,再補充了一句:“出自禹澤莊王氏一族。”果然,華陽王氏的,跟自己是真的有仇。

王衝沉片刻,綻起笑顏,虛不虛,立馬見分曉,別怪我嚇你一跳!

他開口詠道:“黃金零落染西樓,玉箸歸期劃穿秋,紅錦寄魚風逆,碧簫吹鳳月當頭。叔興知我經別,香蠟窺人夜夜愁,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揚州。”眾人訝然,心説你不是不詠詩了嗎?怎麼一下就來了一首,聽起來還算不錯,濃濃的思友之情,幾乎讓人落淚。不過你一下把王昂當作密友,在詩裏這般纏綿,卻又着實滲人…

王昂的反應卻出乎意料,他兩眼大睜,指住王衝,聲音和手指同在哆嗦:“這、這是我十一叔之作,甚少傳揚,你從哪裏看來的?”得,原來又是改的…還是改了王昂叔叔的詩,不得不説,能改詩也是一樁本事啊,起碼要記得常人所不知的生僻詩句。

眾人既糾結又疑惑,又與王昂有同問,宋鈞朝着王昂呵呵笑道:“該是黃魯直舊集所載,黃魯直與你十一叔往頗深,而這小子是黃魯直的甥侄,自該看過…”範淑詠出了另一首詩,場中氣聲紛紛響起:“黃金零落大刀頭,玉箸歸期劃到秋,紅錦寄魚風逆,碧簫吹鳳月當樓。伯勞知我經別,香蠟窺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蘇州…”這個刻板中年人對王衝的觀也變了,竟是在贊他:“王明之此詩傳於館閣文林,常人甚少人知得,這一改…雖仍有紕漏,可倉促而就,也算有詩才了。”兩人一先一後的解説評點,震得眾人心神搖曳。

第一條重磅消息是,王衝竟是黃庭堅的侄子!黃庭堅是誰?不僅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論詩才更有“蘇黃”之稱。近水樓台先得月,王衝便是沒能承得黃庭堅的詩才,也絕不至於不通詩賦。

第二條就是第一條的註解了,王昂所謂的十一叔,範淑所謂的王明之,正是王珪的侄子王仲甫。王仲甫曾為翰林,文名遠揚,受王珫父子與王氏通姦案牽累被貶,號為逐客。

王仲甫這首詩只在士林上層傳揚,王衝卻能記得,還現炒現賣改了一下,變成了他的思友詩。如範淑所評點的那樣,像模像樣,如果沒聽到範淑念出原詩,還真要被哄住。

“真要小子作詩嗎?”王衝環視眾人,音沉似有金鐵相擊,在眾人心中鐺鐺撞着。

先是和靖先生,再是王仲甫,都是王衝刻意為之。如他所説,要像和靖先生那般,將不知名的出詩作改作己有,很難有人找出破綻。

王衝的問話飄蕩在整個園中,除了他的聲音,再無它音,連樂聲都停了。

“果然…你行的。”亭閣裏,小姑娘還蒙着淚光的眼瞳盯住王衝的背影,握着的拳頭正因王衝近於囂張的詢問而鬆開,身體也因鬆了一口氣而軟了下來。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摩挲着腳踝,她覺得那裏有些發熱。婆子也沒有來指責她停了彈奏,以婆子的眼力,自然覺得到,眼下場中的氣氛,已再難容得外音。

緊靠亭閣,佔住正位的大方桌上,提學司管勾和府通判正跟趙梓竊竊私語,此時他們才對王衝真正上了心,向趙梓打探更多詳情。而一旁的顧豐顧老頭似乎已喝得半醉,咧嘴無聲笑着,看王衝的眼神轉作了脈脈温情。

亭閣邊,竹林入口處,兩顆小腦袋疊着,如玉瓷般緻的兩張小臉上,雖神有差,兩雙大眼睛卻一般地亮,忽閃忽閃地瞄住了王衝。

妹妹有些疑惑:“衝哥哥…變了。”姐姐道:“又是你衝哥哥了?”點點圓潤的小下巴,再肯定地道:“衝哥哥哪裏變了?還是跟以前一樣,就知道訓人。當大家都是這花,獨他是天上的神仙,只是不再板着臉,像木頭人似的。”絕少笑過的彎月小嘴變作上弧,姐姐痴痴地道:“就是這樣…才好。”此時場中已鴉雀無聲,王衝正要勝利地迴轉座位,趙梓也呵呵笑着正要將這一段落揭過,張浚卻回覆了心氣,不依不饒地再度開口。

“詩句得自當情當景,不管你借用何等冷僻詩句,也能辨出是不是偽作!就如你剛才所改的詩,紕漏仍在。王守正,你有心效元獻公,你自為之。但你此論,卻是抹煞了詩文真意,毋怪張浚窮究!”張浚果然有才,將王衝這番作為的本質提煉了出來,那就是否定詩句出自本心的文理。將王衝此言延伸出去,就等於説,只要認不出來是抄的,那詩句便是真作。

“好!”

“不錯!確是此論!”不少人拍掌讚歎,這張浚的確心思縝密,差點就被王衝糊過去了。

王衝也有些惱了,真要把我踩下去,你才甘心?

他沉聲道:“那不過是示例於王兄,草草而就罷了,至於當情當景,和靖先生那也是當情當景?”張浚有成竹:“景有相似,情有相通,這便是化用。”王衝窮追猛打:“那再試問,賈仙便是真在月下見着了和尚,那和尚到底是推的門還是敲的門?”僧敲月下門,這是詩壇最有名的公案之一:賈島推敲。張浚説寫詩是當情當景,王衝就反詰説,賈島推敲便不是當情當景,否則何至於“推敲”張浚臉凝重,這反詰不是隨口就能接下的。

場中其他人,包括主位上的官員,以及邵伯温、宋鈞和範淑等人,也都起了,直起了耳朵。剛才還只算是詩文之爭,而現在已升級為詩理之爭了。

張浚沉片刻,像是克服了什麼心理障礙,決然開口道:“不管是推還是敲,總是先有知,當情當景便是知,而後得詩,便是行。有知才有行,知先行後。有知之行為真,無知之行為偽,自能辨得出詩句來。”氣聲、咳嗽聲、嘀咕聲紛雜響起,就連官員們也面面相覷,有些彷徨。

詩理之爭還沒展開,驟然又躍入到學理之爭。張浚在詩理上辨不過王衝,就直接拿學理來壓。只不過,這學理有些忌諱。知行論,洛學談得最多最細,而知先行後,則是洛學旗幟鮮明的立論,洛學…眼下正是學。

“知先行後?”王衝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身處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