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回望東京變由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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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的暗光映出一張稜角分明的面孔,眼瞳光芒浮動如冬江河,既緩又厚。
王衝也楞了一下,才明白本見過王倫的王世義,為何要用那種不確定的語氣,這是白被他痛打的那個閒漢王倫?
“王倫得按勾教誨,若醍醐灌頂,昔平原君不棄遂,王倫投於門下奔走,願為今世遂!”見王衝面,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的王倫一扯袖擺,躬身長揖,臉堅毅,言語堅定,動作瀟灑,卻讓王衝回過了神,這位難道是在桑家瓦子幹過雜扮?
王衝嗤笑道:“遂?我不敢自比平原君,孟嘗君倒願意學學。”被譏諷為雞鳴狗盜之徒,王倫卻一點不在意,側臉笑道:“按勾此言大好,有聞竊鈎者誅,竊國者侯,王倫願為國事而竊夷狄。”口才倒是不錯,不過這也是汴梁閒漢的特點,讀書不少,見識頗多,消息靈通,張嘴能言,歷朝歷代,天子腳下的驕民都是如此。
王衝自不會被這幾句話就打動了,搖頭道:“休再擾人,不然少不得去開封府監蹲着。”王倫姿態不改恭謹,語氣卻微含挑釁:“按勾仁心,知道在下進開封府監也是享福…”王衝沉默了,他忽然記起,白宗澤呵斥王倫時,提到了此人在開封府留了不少案底,卻還能自由行走,宛如無事,這也是樁本事。再一深想,這傢伙不就是漢唐時的京都遊俠兒麼?這種人與尋常閒漢不同。確實心有大志,而不是隻滿足於作地頭蛇。
“你既有決心。何不去叩王學士的門,我不過是個微末選人…”沉片刻。王衝語氣轉為認真,來攀附他的人不少,卻沒人能擺出王倫這種姿態。
“王倫腸胃不好,享不得那等朱門酒。”王倫的回話已説不上隱晦,幾乎在直言王黼是黨,跟着他沒好下場。
王衝呵呵輕笑,能擺出這個姿態也不錯了,雖然真正的原因,恐怕還是叩不開王黼的門。
吳匡父子都能用得。王倫這麼個遊俠兒為何就不能用?不過到底能不能用,還得看明。
“明再來這裏…”王衝丟下這句話,便讓王世義趕人,王倫雖還不明王衝用意,但見有希望,也是喜不自地連連道謝。
王世義皺眉:“真要用這潑皮!?”王衝聳肩:“他若無心也就罷了,若真有心,就不是潑皮。”被王倫一攪,夜裏再無它事。第二。王衝來到宇文黃中家宅辭行,宇文黃中在辭行宴上很花了點功夫,不僅專門請了汴梁正店香老曹的廚師,還拿出了宮裏賜下的法庫酒。該是另有用意,王衝一時沒想明白。
宇文黃中先是考較他的學問,當然不是策問。王衝能提出西南策,水平已非太學裏那些誇誇其談的太學生所能比擬。宇文黃中關心的是經義。尤其是科舉所用的三經新義。
不管是舊經義還是三經新義,只背書的話。王衝腦子裏裝得滿滿的,而要解義乃至抒發,王衝還差點。但差的也只是方向而已,平再忙,父親王彥中也要督着讀書,基本功卻不差。
宇文黃中問了好一陣,滿意地點頭,話題就轉到了王衝家人的近況,再自然地過渡到他的婚姻狀況,此時王衝才恍然大悟,這是準備招婿呢。
王衝很動心,這是件人情利益雙贏的好事。論及利益,宇文家是蜀地仕宦之家,雖然不如王黼、蔡京這等權貴顯赫,卻也不是眾人矚目的出頭鳥,其興也,其亡也忽。論及人情,他與宇文柏情莫逆,招王衝為宇文家女婿的笑話平常也説過,只是那時都還沒怎麼當真,但能看得出宇文柏早有此心。而此次來汴梁,王衝也只對宇文黃中道出了西南策的真實用心。當然,王衝的用心也不止如此,他只能跟宇文黃中説這麼多。
當宇文家女婿也不是沒風險,後宇文黃中…那時該叫宇文虛中了,被金人留用,家眷全被着遷到金國,而後又因密謀助宋,全家被害。但王衝既已立志逆勢,自不會坐視悲劇上演。
大處的想法如此,小處的想法,比如説以宇文黃中和宇文柏父子的形貌,女兒也不會醜到哪裏去,也算是小小的安。在這個時代,婚姻與情愛離得很遠,王衝被父親整唸叨,婚姻一事,只能以“最不壞的選擇”來對待。
面對宇文黃中的希翼目光,王衝差點就將“小子尚未婚配”這話説出口,可心神一個靈,一個個少女的身影驟然浮現,正盈盈翹盼着他。
苦命的香蓮和玉蓮,李銀月和羅蠶娘,對了,還有一個俏麗身影掩在一層輕紗後,小舞娘…
這個身影本因潘巧巧和父親出事而漸漸模糊,他忙於為父親罪,為小舞娘贖身的事也只能丟在一邊。而後南下瀘州,更無心思,也沒了能力顧及此事。當海棠渡啓程,沒見小舞娘現身,王衝覺得,不是梁月繡説通了小舞娘,就是小舞娘有了其他想法,總之,原本會相的命運之軌,就這麼滑開了。
香蓮玉蓮連帶蠶娘,他都自覺虧欠太多,銀月也與他久生情,不願捨棄。而小舞娘,就像是自己初來這個時代的心,隨着時推移,漸漸已埋進心底深處。
想及小舞娘,王衝就生出一股失落,而他絕不想這種覺延及其他四個少女,擴作痛惜,即便因此丟掉了作宇文家女婿的機會。
諸般念頭就在一瞬間閃過,王衝道:“小子尚未婚配…”宇文黃中剛綻起笑容,卻聽王衝再道:“但不敢欺瞞五丈,已定了四位妾室。”笑容很明顯地僵在宇文黃中臉上。宇文柏的兩個弟弟陪席,聽到這話。嗆的嗆,咳的咳。屏風後面還響起了一聲怒哼,那該是在偷聽的宇文氏。
“守正啊守正…你、你還這般年少…”宇文黃中很辛苦地接着話,卻實在找不到什麼話説。
家宴的氣氛頓時沒了,雙方都很艱辛地維持着,宴後的一番客套也冷清了不少。待王衝離開,宇文黃中才長出了一口氣。
宇文氏態度很堅決:“未成親先納妾,還一下四個!絕不能把二十一娘給這樣的人!”宇文黃中無奈地點頭:“娘子説的是,只是…可惜了。”宇文家雖以名門世家自居,也並非刻意拘束禮教的道學門第。孀居人改嫁和少年納妾這些事並非不容。王衝這年紀納妾,也是世風常情。如果只是一個甚至兩個,宇文黃中都還能勉強接受,卻沒想王衝嘴巴一張,竟然蹦出來四個!
人無完人啊,宇文黃中只能這麼慨嘆。
宇文氏道:“再可惜也不能讓二十一娘苦一輩子!你是不是還讓他上廣都家門?這可不行!”宇文黃中搖頭道:“作不成女婿,也不能斷了關係,此子定有大出息的,這一點我絕沒看錯。”他再重重嘆氣:“可惜…可惜啊。”宇文府外。扮作小廝的李銀月上王衝,眯眼笑着,給他套上禦寒的斗篷。少女心結已解,如出籠的喜鵲。一邊忙活一邊嘰嘰喳喳地説着她和王世義在附近小店嘗的汴梁小吃。
王衝原本也在嘆着失去了一個好機會,但此時見少女笑顏,心中那點遺憾頓時消散。
回到驛館。三個人已等了好一陣,吳近吳匡父子還有王倫。
見吳近提着包袱。揹着他那張兩石強弓,一副遠行裝扮。王衝點頭,有舍才有得,看來不止自己,吳近父子也明白這個道理,作出了選擇。
再看正巴巴望着他,等候吩咐的王倫,王衝道:“今我就要回瀘州,你若真願跟着我,這就上路吧。”王倫愣住,一旁王世義暗笑,二郎真夠損的,拒人還用上這麼一招,看王倫那青白加的臉,自是絕想不到,王衝竟會給他這麼一個選擇。吳近吳匡父子對視一眼,心説王按勾用人果然狠,要跟着辦事?可以,説走就走!
好一陣後,王倫才緩過氣來,就見他咬牙握拳,躬身一拜。
眾人正等着他説一通場面話就遁走,卻聽他道:“敢不從命!”這也是個狠角…
王衝一怔,然後笑了,心志這麼堅定,未嘗不值得期待。
惠民河碼頭,挑夫正將行李一擔擔挑上船。
吳近不厭其煩地代着兒子:“照顧好你娘和小妹,衙門裏的事也要盡心,逢人便説清楚自己是為王按勾辦事,宇文舍人那邊逢年過節,也得替按勾盡足禮數。按勾留給你的錢,膽敢亂花,看我回來不拆了你的骨頭!”見吳匡眼眶泛紅地不迭應着,再説下去,恐怕自己也要哽咽了,吳近便住了嘴,回望碼頭後的繁華街巷,長長嘆道:“真捨不得啊…”吳近上了船,之後是王倫,王倫緊了緊肩上的包袱,王衝給了他一個半時辰,只來得及回家中打了個招呼,胡亂收拾了些行李。此時即將上船,他才從如夢般的怔忪中稍稍清醒。
踏上船後,王倫也轉身回望,一臉哀慼再遮掩不住,真的就要離開東京了?
“才在東京待了幾天,連桑家瓦子都沒去過。”李銀月接着上船,這番抱怨讓王倫心中更為刺痛,能不能別説了?真是沒心沒肺啊!
王沖淡淡道:“東京又沒長腿,就在這裏,我們還會來的。”王倫心神一振,頓時神了不少,沒錯,還會來的,那時自己也該是衣錦還鄉了。
王世義留在最後,正要上船,另一艘船靠岸,船上該是載着身份尊崇的官人,開封府的差人在旁處碼頭隔出通道,一羣綠衣紅衣官員了上去。
船上男男女女立着,正待官人先下船,其中一大一小兩個纖弱身影與他人遠遠隔開,頭戴紗帽,依稀有一股寂寥之。王世義瞄了一眼,沒怎麼在意,踏上船板,招呼艄公開船。
“我們到了…”梁月繡舒着長氣,這一路水陸輾轉,即便許光凝為照顧家眷,刻意放慢了速度,也累得着實夠嗆。
“這就是東京!?”梁錦奴就覺腳下發軟,抓緊了梁月繡的胳膊,好奇地四下打量。隔着紗帽,看到一片近於成都,繁華卻甚於成都的景象。眼角還瞄到了一艘正離岸的船,艄公吆喝着汴河號子,一個壯碩漢子在船尾張望。
梁月繡道:“這就是東京,我們娘倆今後就要在這裏過活了。”梁錦奴蹲下身,起裙襬一角,一圈紅繩綁在腳踝,此時已松到了繡花鞋的鞋面。她小心仔細地將紅繩綁回腳踝,起身時,腳踝的那股緊束終於回來了,她鬆開了抓着梁月繡的手,穩穩站着,重複道:“這就是東京…”
“這就是東京,現在還沒什麼改變,下一次來時,我會讓它變。”透過船艙,王衝向這一段短暫的東京之行道別。
東京確實沒變,但東京裏的一些人與事卻已偏離了原有的歷史軌道。
吳近家中,吳氏正招待一位遠親姐妹。這姐妹是捧軍一位指揮使的小妾,靠着她的關係,吳近在去年還兼過一段時間吏部侍郎右選,也就是以前三班院的箭班差使,為考評武官箭術的官員打下手。可惜吳近子疏,不會奉承,這差使很快被人擠掉了。
“他爹跟着王按勾去蜀地辦差了,還是邊事司王學士發的條子,之後才補堂札。”吳氏略帶炫耀地説着,王衝手裏有王黼給的用人批條,用這條子調一個軍小小副都頭,沒誰敢説必須先辦完手續才放人。吳近一早去遞了條子,回來就一副揚眉吐氣之,把上司的奉承説了好一通。
“這樣啊,姐姐是有福了。”聽到是在新貴王宣和的衙門裏辦事,那姐妹羨慕地慨着,原本要出口的話也了回去。
傍晚,重重飛檐,肅穆凝重的宮城深處,一個不到十歲,寬額朗目的少年正咬着牙,努力引弦張弓。一邊的侍從嘀咕着什麼,亂了他的心,一箭出,只紮在二十步外草靶的邊緣。
少年微惱地問:“呱噪什麼?”侍從躬身道:“殿下,真不巧,我兄弟舉薦的那個吳近,已領了差事,今剛離東京。”少年不在意地道:“沒了吳近,就找其他人,我就不信,汴梁十多萬軍裏,就找不出一個弓箭教頭。”侍從道:“殿下説的是,不過殿下練弓這事也不能太張揚,小的們只能暗中尋訪。”少年很老成地點頭:“我知道,我這個廣平郡王舞刀槍的,讓那些只會罵人的大臣知道,又要生事了。”他氣地丟下弓:“可我又不像三哥,那些書畫功夫,聽聽就頭痛。”
“九哥…九哥…”
“九哥哥!”正説話時,脆甜的聲音響起,少年喜道:“福金來了?還有繯繯?”彎月當空,吳家院子裏,吳氏撫着女兒圓乎乎的小臉蛋,憧憬地道:“芍子啊,你爹瞎話可別聽,等你爹掙了出息,捉一個進士夫君給你,安安生生過富貴子,娘在夢中都能笑醒了。”歷史,已經改變。
【第二卷終】(…)ps:【説岳裏有個王倫,匪頭所寫的王倫,正是那個王倫的歷史原型,也是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