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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盛衰之相知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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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輪谷囤斬首七千餘級,幾乎將囤中男子一掃而空,再加上之前掃蕩各峒囤的斬獲,一萬五千餘顆首級堆在山下道口,築成一座京觀,不僅僰人魂魄難安,就連官兵都心悸不已。

這是趙遹之意,自頂替賈宗諒,接手瀘州這大半年裏,他戰戰兢兢,嘔心瀝血,幾乎燃盡了血,才換得今之勝。快意之下,豪興發,以京觀顯朝廷兵威,其實也是彰他個人之功。幕僚幾度勸他小心謹慎,免得朝中有人劾其不仁,這個昔也是滿口仁義的儒生卻嗤之以鼻,渾不在意。

大局雖定,還有一連串的尾巴要收,各路都掌人、羅始黨人紛紛斬殺晏州僰人,捕其婦孺,帶着首級到樂共城趙遹帥帳請功,報説各處官兵未能清剿到的晏州僰人峒囤,而卜漏的兄弟卜勞依舊在輪多囤負隅頑抗。趙遹大手一揮,官兵各路出擊,掃尾之戰一直持續到十二月中旬。

這段子裏,王衝沒再跟着種友直出動,倒是張立所部被種友直抓去戰了個歡。輪縛大囤之戰裏,張立這幾十人被趙遹用來護衞帥帳,沒有出戰機會。這下便如猛虎入山,成了先入輪多囤的尖兵,回到樂共城時,人人帶傷,也人人又多了十來級戰獲。

“怎麼只有這點人了?”見到張立部入城,只有寥寥三十來人,比出發前少了許多,王衝訝異地道,輪多囤已無多少丁壯,戰鬥卻還如此慘烈?

張立嘆道:“我們衝在最前面。免不了的。”他左右看看,再將王衝拉到角落裏。低聲道:“馬覺的人沒找過你?”王衝皺眉,什麼意思?

張立眼中閃着寒芒:“黃定先的人沒有殺絕!出戰時。還在暗中打聽黃定先九人的死因!”王衝暗道不好,肯定是馬覺對黃定先之死有所懷疑,再跟效用都裏的人搭上了線,要翻找出原因。若是黃定先九人之死的真相曝光,那可是大麻煩。

見王衝變,張立得意地道:“二郎不必擔心,該死的,都死在了輪多囤。”王沖默然,張立的心也變了。最初王衝是拿黃定先之死來要挾張立,張立還頗有些不甘。可功勞隨之而來,越立越大,這事不再是王衝一個人的秘密,也成了張立的秘密。為了護住自己的功勞,守住這個秘密,張立不惜將部下推出去送死。

聽張立這話,不僅是已發現的人被張立整死了,就連張立疑心的人。也被整死了。想到最初見到張立時,還是一個守着良善底線的熱血漢子,現在卻變成不擇手段的梟傑人物,王衝心緒就無比複雜。

張立為了安王衝之心。將整死的人一一道來,如王衝所料,除了與馬覺的人有過來往的。以及昔與黃定先關係尚好的,就連對戰獲分配不滿的。張立都一一死,聽得王衝心中發冷。

末了張立也有慨:“為絕後患。就得痛下殺手!二郎,這還是你教會我的。”王衝嘆道:“此事也只是為站穩腳跟,他事卻不能如此,你到了西北,最好牢記這一點。”張立品了片刻,肅容道:“張立記下了!張立得二郎提攜,方有今,一輩子不敢忘!”王衝連立大功,先是屯田之策,再是火猴計,已名動三軍。張立不敢再以昔身份相對,反而以受恩人的身份表態。想到此人的脾,竟與之前的自己有相似處,王衝也有所慨嘆,與其説是擔心張立,不如説是擔心自己,未來的自己,會不會也變成一個梟傑呢?

“小心馬覺”張立告辭時,再提醒了王衝。

馬覺啊,王衝有些頭痛,這傢伙就如附骨之蛆,此戰從頭到尾都縈繞在心。不過説起來,也是拜此人所賜,才借殺黃定先脅迫了張立,有了後來的一系列成就。而且對馬覺來説,恐怕也當自己是附骨之蛆,這一戰從頭到尾都不痛快吧。

到底要怎麼收拾馬覺,王衝還沒功夫細想,馬覺畢竟不是黃定先,身份擺在那裏,也不是可以隨便搞陰謀詭計整治的。回想僰人的遭遇,回味失遮死前的詛咒,以及與卜漏的談話,還有鬥荔失蠶那幫羅始黨人的未來,他也有些看淡了。

張立已經幫他補上了漏,他又立下大功,馬覺也難以直接為難他。待慶功宴一完,西軍回撤,説不定這輩子再與馬覺碰不了面,何苦去傷這個神。

王衝轉了心思,不想再跟馬覺糾纏,卻沒想種友直和田佑恭卻接連在他面前發起牢騷,對馬覺深惡痛絕。

種友直和田佑恭被馬覺告到趙遹面前,非要爭拿獲卜漏之功。這事馬覺還只是出頭人,王育和張思正站在後面支持他。種友直是趙遹親信,田佑恭是思黔番官,趙遹為了大局,只能犧牲他們,將此功截下,分給西軍三將。雖然趙遹肯定會補償他們,但怎麼也比不上這一戰的頭功來得顯赫。

種友直還只是氣此事,田佑恭是兩事相疊,對馬覺恨得咬牙切齒。之前出兵掃蕩僰人殘餘,他所率黔兵裏的白夷被馬覺部當作僰人,殺了好幾個,傷了十來個。告到趙遹前,卻只是讓馬覺陪了幾十顆僰人首級。身為番官,遭朝廷上下歧視,這事田佑恭也習慣了。他不恨趙遹,就恨馬覺。

“忍得一時氣,送佛送到西…眼見要開慶功宴了,成都那邊送了一批烈酒給我,到時讓你們喝個痛快。那酒比瀘州燒酒還烈,保準你們喜歡。”王衝也只能充當聽眾,末了還安着他們。

種友直好奇地問:“就是馬覺想奪方子的那種酒?”田佑恭則不滿地道:“難不成還要給他喝?”王衝心中一動…

十二月二十五,眼見除夕將到,各路兵馬齊聚樂共城。歡聲笑語,酒香氣溢滿全城。

城中官衙裏。上百文武濟濟一堂,呼喝連天。兵丁連軸轉着,給官人們斟酒上菜。

“馬統制!此戰你得頭功,小種拜服,這一碗,小種先幹為盡!馬統制你淺斟便好。”種友直不客氣地端着酒碗起身酒,咕嘟嘟仰脖子下一碗。在場眾人,包括趙遹都無奈地暗歎,兩人樑子結得很大,這是要在酒宴上鬥一場了。不過終究是斗酒。不是鬥殺,趙遹也只能由得他們。

馬覺被種友直一,氣得發笑:“種都巡,莫非你覺得末家酒量不濟!?你喝多少,某家便多加三碗,看誰先倒!”種友直抹抹嘴,挑着眉頭道:“今我們喝的,正是馬統制先前一直掛念的海棠好漢酒。這可不是一般的酒,馬統制莫要把話説得太足!”

“好漢酒?不錯。莫要廢話,倒酒!”馬覺毫不在意,端碗便喝,一碗下肚。打了個酒嗝,臉生紅暈,眼神也有些了。嘴裏卻道:“好酒!再來!”一碗又一碗,正當種友直臉不佳時。又一人起身端碗,朝馬覺道:“田某不才。也敬馬統制一碗,還要謝過馬統制善待田某部下的好意!馬統制喝多少,田某也喝多少,願陪馬統制一醉方休!”田佑恭也發難了,喝酒終歸是喝酒,從古至今,拼酒這事就是雅事。眾人也都當是酒宴盡興,沒有太在意。王育和張思正也不懷好意地慫恿着,讓馬覺不要丟了西軍面子,反正不過一醉,鬧個笑話而已。

雖然有人也在説,這好漢酒太烈,喝多了會傷身,可沒人像他們三人這樣,一碗碗地灌,這些話也沒人聽進心裏。於是酒宴上,三人就一碗碗拼着。種友直和田佑恭接連喝下十來碗,膛已在翻騰,腦子開始發飄,相互對視,都道幸虧王衝提醒,他們叮囑過部下,給他們斟酒是一碗白水一碗酒,不然早就出事了。

再看馬覺,似乎正喝得高興,哇哈哈笑着,把好漢酒當白水一般灌,兩人都乍舌,這傢伙酒量的確驚人。

這一喝大半個時辰,馬覺竟然灌下了將近二十碗,酒碗雖小,算起來也足有四五斤了。種友直和田佑恭其實只喝了十碗不到,卻已經大了舌頭,腦子不太靈醒。正恨自己酒量太淺,這一拼要輸,卻聽鐺啷一聲,馬覺手中的酒碗翻倒在地,人是呼哧呼哧了一陣,再張口哇啦噴了出來。

大股污穢中,竟還帶着血絲,馬覺栽倒,場中也亂了。

“喝酒也是會喝死人的…”種友直和田佑恭對視一眼,同時想起了王衝的話,不由暗打了個寒噤,酒意也醒了大半。

王沖年紀太小,身份也低,入不了這場酒宴。張立等低級軍將效用的酒宴他也沒去,就把王世義、唐瑋和趙申八難師徒支去吃喝,他則陪着從晏州過來的王彥中。

幾碟小菜,一壺海棠,滿月當空,父子兩人對月淺飲,談的都是僰人之事。

王彥中勸道:“此間事了,我在這裏也不會受罪了,你該回成都去。那裏還有三郎和瓶兒,還有香蓮玉蓮,你得照顧好他們。”王衝搖頭道:“兒子此世已有進無退,便是停步,也是退。一退就百難起,教訓已夠足了,兒子不想重蹈覆轍。”這一仗打下來,兒子已崢嶸。文的有屯田之策,武的有戰陣衝殺,智的有火猴計,威的有收服效用都人心,仁的有為蕩輪谷囤羅始黨婦孺爭命運,王彥中已經看得明白。見兒子心意堅決,也不再勸了。

他就皺眉道:“可你想幫那些羅始黨人屯田,為父卻想不通,此事有何奧妙,值得你用心?”對父親倒沒必要隱瞞,王衝解釋道:“用心有兩層,一是兒子年少,便是得官,也不可能得實職,更不可能有差遣。幫羅始黨人屯田正是變通之策,可以歷實政,未來任官,便有經驗和實績。”

“其二…”第一點是尋常之論,而説到第二點,王衝語氣沉重了:“晏州僰滅族,讓兒子想到了很多,我大宋他必將有難!替這些羅始黨人尋得出路,也是在為大宋尋一條出路。”王彥中瞠目,結結巴巴地道:“二、二郎休要危言聳聽…大宋怎能與僰人相提並論!?”別看王彥中以前如憤青一般,整唸叨臣當道,國將不國,可跟他説這個國家會在十來年裏轟然垮塌,他是怎麼也不相信的。

王衝也不細説:“盛極而衰,盈滿則缺,這是聖賢早説過的道理,爹你看看,今大宋,難道不是盛極之相?”王彥中搖頭道:“這哪裏是盛極之相?西夏未滅,燕雲未復,要到那一,才勉強算是盛極,也只是跟本朝歷代先帝比,要與漢唐比,那就差得更遠了。”王沖淡淡笑道:“跟漢唐是沒法比的,西夏也不是好滅的,可復燕雲麼…我看是不遠了。”王彥中四下掃視,確定沒人,低聲道:“二郎,莫非你又算得了什麼天時?”連父親都真當自己能掐指一算,王衝無奈苦笑,沉聲道:“兒子算不得天時,卻能算得人事,兒子算得的,是自己的天命。”

“天命?”王彥中不解,王衝點頭道:“天命!兒子來這一遭,是為救世而來!”見兒子神沉凝,目光深邃,王彥中隱隱心折之餘,也生出濃烈自傲,有此一子,父復何求…

父子正相對默然時,王世義匆匆而來,壓不住喜地道:“馬覺出事了!喝酒喝得吐血不止!招討司酒席上正亂得不可開!”王彥中愕然,王衝則笑道:“馬覺今次不死,也要落下病,至少折二十年壽,他這條命,兒子也算到了。”五十多度的白酒,當不到二十度的黃酒一般灌,下場會是怎樣,不言自明。眼下不死,過幾年必死。

抬頭看清冷的月,王衝長舒一口氣,這一樁恩怨就此了結,他可以無牽無掛地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