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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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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雪兒還沒來得及叫囂,更讓她氣絕的消息到了。

青石嶺讓尕大掠了!

一個月後的一天,拾糧又從藏區趕回來一羣牲口。這次不是拿銀子買的,是拿藥換的。拾糧將去年剩的甘草、百合、麻黃等集中起來,悄悄運往藏區,跟一個老藏醫做成了這筆生意。

望着迅速成了羣的牲口,還有新蓋的牲口棚,水二爺心裏呼呼的響,對拾糧,簡直就有點五體投地了。終於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水二爺將斬人來路喚進了上房。

水二爺親手為來路沏上一碗茯茶,笑眯眯地從紅木箱子裏拿出一塊上好的煙土,讓來路。來路受寵若驚,但他對大煙陌生得很,陌生到有些怕,搖搖頭,雙手捧起茶碗,説:“二爺你,我喝茶,這茶香。”

“我院裏的東西,沒一樣不香。”水二爺自我陶醉地説。

“香,香,這院裏,都香。”來路捧着茶碗的手有些抖,他從水二爺臉上,看到從未有過的一種笑,這笑讓習慣了在人面前戰戰驚驚的來路獲得一種從容,來路這一生,缺的就是這種從容。

“二爺,喚我來,有事?”

“沒事就不能喚你啊,你個老鬼,天下着這麼好的雨,你看這雨有多好,你個老鬼就知道睡覺。”

“習慣了,天一黑就睡,睡不着也睡,不睡沒幹的麼。”

“這雨睡覺糟蹋了,你個老鬼,就不知道喧喧?”水二爺像是被內心某件事物壓迫着,説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來路也只能前言不搭後語。兩個人就着酥油燈,瞎扯了一陣,水二爺開始喧正題。

水二爺先誇拾糧,從拾糧進院第一天,一件件往後誇,來路先是不自在,他是個受不得誇讚的人,雖説水二爺沒誇他,可誇得是他兒子啊,聽了還是不自在。慢慢,來路就興奮,後來竟有些沾沾自喜,隔空兒,還要上一句:“就是,娃本來就是個好娃。”水二爺不想讓來路打斷,來路一打斷,他的思路就要重新調整。看得出,今晚這些話,他説得也有些費勁。

“你個老鬼,喝你的茶,亂什麼嘴。”

“不,不,二爺你接着説。”水二爺就又往下説,誇拾糧聰明,誇拾糧能幹,誇拾糧有腦子,誇拾糧有主心骨,再誇,就要把拾糧誇上天了。

誇着誇着,話題突然一轉,説到了狗狗上。

來路心裏騰一聲,警惕地望住水二爺,他説狗狗,水老二為啥要説狗狗?

關於狗狗跟自家兒子的閒話,來路聽到一些,但都很模糊,他也留心觀察過,發現這兩個娃,眉臉間跟別人有點不大像。

水二爺頓了一會,目光在來路臉上轉悠,順勢了幾口煙,足了,神重又抖擻。

“狗狗這娃,也是個好娃。”水二爺道。

“是個好娃。”來路機械地附和道,目光一點也不敢鬆懈,生怕冷不丁,水老二説出什麼石破天驚的話來。

沒有,越往下説,就越沒危險了。水二爺學着剛才誇拾糧的腔調,一件件地誇起狗狗的好來,不過,他對狗狗的掌握,顯然沒對拾糧這麼充分,誇出的話,也少了剛才那種飽滿勁兒,來路聽着乾癟癟的,不過癮。

就在來路越來越放鬆警惕時,水二爺突然將拾糧和狗狗聯繫到一起,説起一些古怪的話來。

比如:“這兩個娃,我看着有緣分,天生的一對嘛。”又比如:“狗狗這丫頭,往外嫁,我是捨不得的,一心想把她留在這院裏,留在我水家。”來路再次警惕,警惕了沒兩分鐘,臉上驀然盛開一大朵笑,很燦爛很誇張的那種:“二爺,你不會…不會是想給拾糧…納小吧?”水二爺騰地放下臉:“來路,你胡呔吣啥呢,你個吃豬腦子長大的,給你點顏,你還拿去連罐子染了。”來路臉上的笑僵住,他明明聽着水二爺就這意思嘛,繞了一大圈,不就是想把拾糧和狗狗撮合到一起嘛,咋個自己一説,水二爺又不高興了?

“二爺…”來路喃喃説了一聲。

“來路啊…”水二爺沉騰騰喚了一聲,臉一陰,聲音也跟着悲涼:“你個心鬼家的,真就沒看出啥?”來路傻傻地點了下頭,目光,驚恐地盯住水二爺。

“好,我也不繞彎子了,我就實打實説了吧。”於是,水二爺就將那些難以啓齒的話一一説了出來,説這些的時候,他的嗓子里拉滿了煙,到後來,就忍不住哽咽。

“來路啊,怪我,我水老二養了個不爭氣的東西,害了拾糧。”斬人來路聽得心驚跳,他哪裏想到,兒子拾糧會在水家遭這份罪。原還想,他一步躍進了龍門,登上了天堂,享福都來不及呢,哪還有罪受?

“二爺,不會吧?”痛苦極了,來路就這麼問上一聲,他是想讓水二爺把話收回,這些話太傷人心,他不想聽,也不敢聽。

“來路,我水老二還沒糊塗到編排自己丫頭的地步,我這丫頭,白養了。”

“二爺…”

“來路啊,事情到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糧這娃,我是捨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兒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兒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爺。”

“來路――”

“二爺,萬萬使不得,兩個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爺!”來路一聽水二爺要讓拾糧跟英英分開,跟狗狗成親,猛就從炕上跳下來,撲通一聲給水二爺跪下了。

“二爺,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這婚,千萬不能散,不能散啊。”不能散啊――從上房裏出來很久,斬人來路站在後院,站在細線一般綿綿不斷的雨中,心裏還徹響着這樣的聲音。

細雨打濕了來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內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場洪水洶湧而來…

那是一場至今提起來仍讓人膽寒心戰的洪水,雨從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淚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給你把冰暴也往下砸。天糊塗了,地也糊塗了,雷聲,更像是要把世界劈開,這樣的年景,叫人咋個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頭上就漲起來的,天渾渾,水渾渾,青風峽罩在了煙雨中。人們起先還巴望着天能晴起來,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斷處,洪水濤濤,惡水怒吼着,翻滾着,席捲而下。水面上,忽兒漂下來一隻箱子,忽兒,又是一卷被窩。上游的村莊沒了,徹頭徹尾沒了,變成了水中的一草,一柴。西溝人起先興奮着,頂着大雨,拿着長長的木竿,站河沿上打撈,還真就撈了不少橫財。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們搶奪它的果實的,更不容人們趁火打劫。一聲怒吼中,河沿上站着的兩個人沒了,一眨眼,又有兩個不見了,變成順河而下的四具屍。西溝人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來。

敢來的,就一個來路。來了,也不打撈,也不搶劫,只是瞪着河,木呆呆地瞪着河,一瞪一整天。説來也怪,那些個子,斬人來路就是急,比狂燥的雨還急,比自己家衝了房子還急,反正,西溝他呆不住,非得到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穩當下來。瞪來瞪去,就瞪出一個草筐。

來路至今還清晰地記得,草筐不是他打撈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個,就把讓樹纏住的草筐打在了河沿上。草筐像是跳了幾跳,平穩了,他覺得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見一張臉,娃的臉。

再順着河望,就清晰地看見,河面上,捲走一具屍,女人的屍,很年輕,面容姣白,神態安詳,彷彿,還衝他笑了笑。天意啊,來路抱起娃,娃竟然沒死,三個月大的點娃,竟然沒讓洪水淹死,可見,順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

來路起初,是想給娃叫個河遊兒的,可筐裏一翻,竟翻出兩個饃。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饃時被洪水堵在屋裏的,她將能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全裹在了草筐裏,層層落落,把娃裹了個嚴實,漂進水裏的一瞬,沒忘順手拿上兩個饃。來路想像着女人被水捲走時的種種場景,腦子裏,就跳出拾糧這個名來。

拾糧是上天送給他的第二個娃,這一天的子,也就成了兒子拾糧的生。來路的三個娃,生都是這麼算的。

老人們都説,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可這娃,福在哪,在哪呀…

雨中的來路唏噓得不成樣子。莫非,真就如蠻婆子所説,他來路命硬,雖是撿了娃,卻也了娃?

天爺啊――散不散由不得來路,這件事,水二爺心裏矛盾了很久,也掂量了很久,權衡來權衡去,才權衡出這麼一個折衷的辦法。這辦法雖説損了點,但對拾糧,是公平的,對自家英英,也算公平。

他不會讓拾糧離開這院子,絕不,不讓他離開,就得拿法子拴住他。狗狗,便成了他拴拾糧的一條繩,一線。只是這線,別人牽不了,必須由他水老二親自牽。

越是難做的事,你就越要狠下心去做,而且時間上,絕不能耽擱。快刀斬亂麻,就是這個道理。

還未等來路把風吹到自個兒子耳朵裏,水二爺跟拾糧之間的攤牌,就已開始。水二爺把地點選在狼老鴉台,這也是他頗費了一番心思的,面對一地茁壯而起的中藥,面對肥沃的未來,翁婿之間,是沒有什麼張不開口的。因為他相信,所有的事比起未來兩個字,都顯得輕,顯得薄,顯得沒有份量。那麼,他還猶豫什麼呢?

拾糧彷彿早就料到了有這麼一天,他聽得很認真,也很平靜。聽完,什麼話也沒説,繼續他手裏的活。水二爺也不再問,似乎,一老一少,早就有了默契。這一天,兩人在這塊肥沃的地裏,一直堅持到天黑。拾糧不説走,水二爺也不説走,悶聲不響,就那麼幹着活。後來,後來天黑得實在看不見了,拾糧才停下手裏的活,他似乎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岳丈,似乎沒有,他沒跟水二爺説任何話,收拾起工具,離開了狼老鴉台。等他的腳步徹底消失後,水二爺才直起,一步三嘆地出了地。

此後久長的子裏,拾糧臉上都少了笑,水英英臉上也少了笑。被父親叫進上房談完正事的那個晚上,水英英走進了拾糧睡覺的那間屋子,當時拾糧已經睡了,打着輕微的鼾。水英英相信鼾是假的,就跟相信他的沉默是假的一樣,她在炕邊默站了一會兒,道:“爹把話説透了,你要是覺得狗狗好,也行。”説完這句,她就回到了自己屋裏,不,回到了她跟拾糧的屋子。

笑容長久地掛在了狗狗的臉上,那段子,是狗狗人生中最最幸福的子,幸福得快要昏厥了。她像一隻小鳥,快活地飛來飛去,把嘰哩喳啦的話語帶給院裏的人。終於有一天,吳嫂不耐煩了,衝哼着小曲子的狗狗罵:“吃上花樣子草了啊,我説你安穩點,別給個槌就當枕頭!”槌就是槌,永遠也不能做枕頭,狗狗意識到這點,已是漫長的一段時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