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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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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糧困惑得吃不下,他腦子裏反反覆覆閃出水英英那張臉,那是一張曾經高高懸在雲端裏的臉啊,望一眼都那麼奢侈。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遙遠處飛來:“她真的要嫁給我,水家三小姐真的願意嫁給我?”事情過去很多天,拾糧突然問:“叔,你也吃過糧啊?”劉喜財不吭聲,劉喜財這段子好像把魂丟了。

拾糧不死心,怯怯的,又問:“叔,那個專員,到底跟你喧了啥?”

“夾嘴!”劉喜財這下火了,恨恨地,臭了一句拾糧。半天,見拾糧短了神似的,木待著臉不説話,他又寬道:“娃,咱種藥的人,心裏只裝藥,別的,啥也甭裝。”

“叔,我懂。”

“不,娃,你不懂。有些事,叔都犯惑,你就越發沒法懂。”藥師劉喜財的目光投向遠方,那目光,痴痴的,呆呆的,彷彿,被什麼捉着,又彷彿,掏空了似的,裏面空空茫茫,一片絕望。

“叔…”拾糧忍不住又喚了聲。

“娃,叔沒事,叔真的沒事,叔就是想啊,人這一輩子,路咋走才算是個對?再者,老天爺,他到底長沒長眼睛?”拾糧一聽,也垂下頭,一副心事濃重的樣子。

藥早已收完,青石嶺看上去就像被人揭去一層皮,翠美的山不見了,滿目的豐碩不見了,叔侄倆的前頭,出大片大片的荒涼,地更像大張着嘴的蛤蟆,哇哇地叫。冬來了,今年的冬,一看就是個寒冬,這才剛打頭,寒冷便像刀子一般,直往人脖子裏。劉喜財緊了緊衣裳,筒好袖筒,他的棉衣早已破得不成樣子,袖口那兒都淌出了棉花,那棉花污黑污黑的,結成塊。這樣的棉衣,是無法抵擋住這個寒冬的。拾糧就更不用説,到今兒,他還穿着單衣,這單衣,早已看不出是件衣裳,就像水二爺家裹馬肚子的破布,沒孃的娃可憐啊。

但這娃楞是撐出一副不怕冷的樣子!

劉喜財極艱難地收回目光,看了眼拾糧,把自個的破棉襖下來,裹給拾糧。

“娃,你要記住叔的話,這輩子,窮不富,農不商,啥也不官!”拾糧正在揣摩着叔的話,猛聽叔叫:“娃,看,看,那是啥?”一抬頭,就見一隻狼打山坳裏竄出來,嘴尋着地,虎虎地往前跑。接着,又一隻,不大工夫,山坳裏便竄出一羣狼,如入無人之地,肆無忌憚地往二道峴子那邊去。兩個人的心立刻緊住,再也不敢吱聲兒,還好,狼羣像是在挪窩,無心搭理他們。等狼羣徹底消失,山坳再次平靜下來,劉喜財才説:“這年份,不好啊――”咋個能好哩?

劫難過後的青石嶺,讓人怎麼也打不起神。專員曾子航走後不久的一個子,水家父女被放了出來。那是一個讓人沮喪的黃昏,院裏的人除了聽到水英英幾聲軟弱的嚎叫外,居然沒再聽到別的。水二爺像是徹底啞巴了,一向不服軟的水二爺這一次帶給人們太多的絕望,他被吳嫂和狗狗兩個扶着,站在蒼白無力的霞光下,那高傲的頭顱抬了幾抬,終因兩隻肩的軟弱無力,不得不耷拉下去,下巴幾乎要頦到上。一下,就讓人們覺得,青石嶺的水財主原不過如此。那曾經高大雄猛的身子,哪還見半點影?頭一耷拉下,整個身子立刻就垮了,垮得慘不忍睹。甚至邊上的吳嫂都要比他雄猛出許多。長達二十多天的地牢,讓他瘦了足足有十圈,皮包骨頭。更可怕的,他的一條腿瘸了,站着還不明顯,等吳嫂硬攙着要他走兩步時,那一瘸一拐的姿勢,就引得後院裏吃飯的拴五子等人笑出聲來。

那天的拴五子也沒得好結果,被一旁吃飯的幫工美美了一個帽盤。幫工長他幾歲,一向跟他關係很不錯,但就是那天,幫工了他,理由是他笑時將飯粒噴在了他臉上。這樣的理由人家帽盤,似乎有點説不過去,不過拴五子捱了,倒也規矩了。

拴五子不是怕幫工,他清清楚楚望見,黃昏裏,昏光下,兩道子目光直直他臉上,後來他説,那是拾糧的目光。

水二爺被吳嫂和狗狗攙着,一直站到天黑,馮傳五過來了,狠狠説了句:“回屋去!”吳嫂和狗狗就趕緊把水二爺扶進了屋。

不是原來的上屋,原來的上屋包括上院早已做了馮傳五的臨時司令部,院門口有槍把子把着。馮傳五指給水二爺的屋子,正是曾經給寶兒圓房後來又關了水英英的那間小房子。

藥徹底收完後,院裏連着發生了些變化。先是馮傳五帶來的那幫子兵娃被走一大半,據説這是新上任的督查處長司徒雪兒下的命令。誰知道呢,反正兵娃們是越來越少了,到這一天,青石嶺上穿黑皮的,只剩了兩個,加上馮傳五,三個。接着,幫工們被一一打發,藥收了,院裏的羊吃光了,走馬也被司徒雪兒帶去不少,留下幫工就顯得多餘。幫工們走時倒是拿了足夠工錢的,這一點馮傳五不敢馬虎,曾子航走時把話説得清楚:“這青石嶺,藥就是第一,包括藥師還有幫工,一個也不能得罪。”曾子航見馮傳五頻頻點頭,又道:“對了,還有那個拾糧,這娃我看着中,是個當藥師的材料,往後,你要好好待他。”對於拴五子,曾子航倒是沒説,儘管之前馮傳五在曾子航面前確實幫他説了不少好話,但曾子航的心思顯然不在拴五子上,臨走時馮傳五再問,曾子航就不耐煩地説:“你看着辦吧。”倒是這句話讓司徒雪兒來了興趣,她嫵媚的目光穿過一大羣送行的人,在拴五子臉上蕩了一會兒。可惜,就那麼一會兒。

青石嶺的冷清是逃不了的。

這中間惟一的熱鬧,倒來自萬忠台的水大爺。

萬忠台水老大似乎不知道水家大院出了事,看他來時的那架勢,真像是不知道。是在曾子航走後的第五個子,馮傳五因為呆院裏無聊,帶着兩個兵去草灘上打野兔,羊吃膩了,想換換口味。誰知野兔長了眼,就是不往他槍口上撞,害得馮傳五白白損失了幾顆子彈。第二聲槍響過後,草灘上突然驚來一頭驢子,那驢兒長得瘦,卻很有力氣,瘦骨嶙峋的背上,載着一樺木鞍子。一看,就是馱了人來的,大約是槍響受驚,將人摔了。驢兒昂着頭,四蹄奮甩,徑直就撞向水家大院。守門的兩個兵娃端着槍,警惕的目光投向驢子,驢子拋開蹄子要往院裏闖時,其中一個兵娃喊道:“站住,不站住要開槍了。”這時馮傳五的第三聲槍響了,驢兒再次受驚,一頭撞翻罵它的兵娃,無所畏懼地衝了進去。

緊跟着,草灘上驚驚乍乍跑來一人,邊跑邊喊:“老疙瘩,老疙瘩,你瘋哪去了?”站着的兵娃啪地一亮槍,擋住來人。

“你是哪來的蟲,憑啥攔我的路?”來人野着嗓子罵。

兵娃晃了晃刺刀:“我是憲兵大隊的,你再敢亂闖,小心我一槍崩了你!”

“狗個憲兵隊,我的老疙瘩哩?”着嗓子喊叫的正是萬忠台水老大。

“老疙瘩?”兵娃讓水老大喊糊塗了。

“驢兒呀,我的寶貝老疙瘩。誰放野槍哩,把我的老疙瘩驚壞,我饒不了他。”水老大還在罵,剛才被驢兒撞翻的兵娃撲過來,一槍把子就把他放翻了。

這還了得,當下,水老大就躺草地上:“水老二,水老二,你啥時養下兩條狗啊,你勢大了,知道養狗咬人了…”吳嫂正好揹着藥回來,一看是水老大,忙扔了藥奔過來:“大爺,罵不得的,這院,這院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水老大這才像是從昏巔中醒過神,眼,往清裏看。吳嫂對着他耳朵,悄聲嘀咕幾句。吳嫂原指望着他能安靜下來,沒想,他竟得着理了。

“老天爺啊,你才算長了眼。水老二,你也有今天啊,哈哈,你讓抓了,你的家讓抄了。老天爺啊,你才算給我出了口氣!”吳嫂再想攔,就遲了。水老大像是決了堤,要把積攢了一輩子的怒罵出來。

“水老二,你不是牛勢得很麼,你不是啥也不怕麼,你不是連掃帚星都敢娶麼?你的黑笤帚哩,掃啊,咋不掃了?”

“大爺――”吳嫂驚得,臉上已沒了一點血

“少叫我大爺!我被他羞辱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我被他打席桌上攆下的時候,你咋不叫我大爺?啊,你個狐狸!”水老大説的,正是寶兒娶拾草拉水席的事。拉第三道席時,水家老弟兄倆又鬧翻了,當着大家的面翻騰起陳穀子爛芝麻的事,最後惹惱了水二爺,竟將席桌上的哥哥攆下來。當時吳嫂沒向着水老大説話,還數落了他的不是,沒成想,他就給記下了。

“那好,你罵,你鬧,鬧得連你也關進去,可甭怪我沒攔擋過。”吳嫂見阻止不住他,氣咻咻道。

“關我?他刮命黨有這本事,敢關我萬忠台的水老大?嘿嘿,我借他十個膽,敢關?”一聽水老大罵刮命黨,兩個兵娃立刻撲上來,要拿他是問。吳嫂急了,連求情帶下話,才算把兵娃們的火氣給壓下去。

水老大罵了足足有一個時辰,罵足了,罵便宜了,罵得他不敢罵了,再罵下去,説不定自個真要吃虧。便衝兵娃説:“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去,把我的老疙瘩拉出來,我走,我走啊――”吳嫂拉着他的老疙瘩出來時,卻見,水老大眼裏,兩股子清淚直。他匍匐在草灘上,不清是恨還是痛。吳嫂哽咽着嗓子:“他大哥,你起來吧――”水老大橫溢着兩眼的淚,打草地上爬起,久久地視着水家大院那紫氣大門,話在嗓子裏打着顫,卻再也説不出來。末了,抓着吳嫂的手:“他吳嫂,給我帶個話進去,就説我水老大説了,要是青石嶺活不下去,原到萬忠台來。萬忠台,才是他的家啊…”驢兒消失了很久,打完兔子的馮傳五眼看着要回來了,吳嫂,卻還僵在那兒,兩隻多少年都不出淚的眼裏,浩浩蕩蕩奔湧出一段陳年舊事…

吳嫂眼裏奔出的,是水家兩兄弟的恩仇!

當年,水家在萬忠台發財,水老二不學好,扔下家裏那麼多產業不管,四處亂,等回到萬忠台時,竟染上了大煙。水老大一氣之下,將他驅出門外。水老二也算個有種的人,竟就沒跟水老大吵,沒跟水老大鬧,只留下一句死頭子話:“我水老二要是再回來一次,就不是娘下的!”就這麼着,十七歲的少爺水老二大寒天裏穿個單汗褂,跑到青風峽東溝何家討飯吃。放着好好的少爺不做,偏要受這份不該受的罪,誰個聽了不説他是活該。偏是,他就能賭這個氣,能受這份苦。東溝的財主何老東家可不是個一般人,能受得住他那王法的,沒幾個。偏是,十七歲的水老二受住了,不但受住,還受得很好,很得何老東家賞識。誰也沒想到,跡天涯的水老二惹上大煙的同時,也學得不少絕活,泥牆,盤灶,在油坊當巴佬,給家裏提煙囱,沒一件事能難住他。時不時給何家一手,就讓何老東家驚得咂舌。如果他能務下心來學學莊稼地裏的農活,沒準,何家大院的管家,就是他了。偏偏他是一個農田地裏收不住心的人,一讓他下地幹活,他脖子裏立馬癢癢,心思,整天就動在歪門斜道上。何家財勢正大時,他居然異想天開地提出,要何老東家在青石嶺墾荒種罌粟,還説他會這門手藝,惹得當時跟他一般大小的何大提上子就要打他,罵他再提大煙兩顆字,敲斷他的窮腿。水老二不服氣,硬要跟何大理論:“種大煙有啥不好,只要自個不,來錢不比莊稼快?”年輕氣盛又嚴格秉承了父親莊田地才是正業的何大不容分説,就領着下人將他驅出東溝,兩年的工錢一分沒給。水老二不甘心,冒着真被打斷腿的危險,跑來跟何老東家討説法。何老東家也是恨鐵不成鋼,長嘆一聲道:“虧我白疼了你兩年,你啊,學好是個材料,學壞,可就羞死先人了。這麼着吧,我給你一頭驢,幾鬥糧食,再帶些農具,你要是能在青石嶺給我種出一片田,我把整個青石嶺給你。”

“真的?”

“我何某人説話,向來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就是鐵。”

“那你給我留個字據。”何老東家狐疑地盯他半天,道:“行,就衝你一個下人,還知道跟我要字據,我立給你。”當下,就白紙黑字,唰唰唰寫了一張,還請了證人,摁了手印。水老二拿着它,端詳了半天,長笑一聲:“何老東家,怕是你將來悔得腸子要青哩。”笑完,趕着驢兒去了。

這一去,就有了青石嶺的今天。

青石嶺上罌粟芬芳的那一年,水老二驚聞,一向壯實得像頭犛牛一樣的父親突然得了急症,不行了。萬忠台那邊天天有口信捎來,要他立馬回去守孝。水老二狠着心子,站在青石嶺上,寧肯一百遍一千遍地往肚子裏咽淚水,人,就是不肯回頭。幾天後,他就聽説哥哥水老大把新過門的媳婦給休了。

草兒秀是父親得急症前三天抬進門的,三天的喜子剛過,公公就給躺炕上起不來,四處問藥求醫時,酸茨溝的蠻婆子找上門來,一番通説後,原因找到了,水兒秀是個掃帚星,抬她的那天,天上有兩個賊星星落下,一個,落在了溝裏,一個,俯在了草兒秀身上,這一下,草兒秀成了,不但公公,還要水老大。眾人的疑惑中,蠻婆子唾沫橫飛,説得有眉有眼,水老大不得不信。萬般矛盾中,他做出決定――休。

來自沙漠邊上土門子的草兒秀哭了一鼻子,抱着孃家來時陪的紅包袱,最後望了病中的公公一眼,上路了。她騎着一頭灰驢兒,一邊走,一邊哭。哭啥哩,哭命!孃家時,就有神婆子説,她這輩子,命苦哩,七溝八崖的,等着她,跳過去是福,跳不過去,等着吧。她不信,可不信由不得她,人家的丫頭長到十五,媒婆子踏破門,她呢,十七了,轉眼就十八了,居然,連個腳蹤都沒。對着鏡子看,一張臉水嘟嘟的,眼是眼鼻是鼻,哪一點比人差?再看身段,不看罷了,一看連自個都要喊出聲,天呀,這等身段,怕是嫁到涼州城都不會遭人嫌彈。左等右等,終於,水家上門了,草兒秀樂的,萬忠台的水家是啥人家?家大業大,一溝兩窪的莊稼,怕是幾輩子都吃不完哩,原來前腳子冷,是專為後腳子留路哩。

誰知,眉開眼笑地嫁過來,還沒樂上三天,公公躺倒了,再接着,就聽到了休。

“休,你個水老大,死鬼,公公明明是吃席吃壞了,卻偏要怪我,嗚嗚――”灰驢兒噔噔,草兒秀哭得越發惶,想想以後的路,天呀,咋活?

到了盤道上,正打算下驢,前面突然堵了一個人,也牽着頭驢,驢上,馱着兩小捆罌粟花,耀眼的罌粟花,一下就把死寂的山道給照亮了,照豔了,照得草兒秀剛才還蒙着陰雲的臉上紅光爛燦。

“你是誰,擋我做啥哩?”草兒秀忍住羞,問。

那人不説話,只盯住她望,望得草兒秀臉越發的紅,越發的嬌羞。

望夠了,再望就把草兒秀望得要鑽地縫了,才問:“你跟不跟我去青石嶺?”

“你是…跑了的老二?”草兒秀驚的,早就聽説水家有個老二,人不吃的飯他吃,人不做的事他做,孃家土門子一帶,把他傳得比土匪還乎,她還想,這輩子怕再也沒緣見着這個老二了,沒想,竟在這裏給碰上了。

水老二沒點頭,也沒搖頭,眼,一刻也沒離開過草兒秀。

“問你哩,跟我去不去?”水兒秀哪還敢疑惑,剛才還尋思着,要在哪達尋死哩,這陣,竟一點也不想死了,羞紅着臉緊忙點頭,手,已觸到了包袱上。水老二也不疑惑,一下將她抱起來,就往自個驢上扔,嘴裏還説:“我就不信你是個掃帚星!”兩捆子罌粟花抖開,還沒等草兒秀反應過,這人,已成了個花人,頭上,身上,甚至腳上,全成了芬芳的罌粟。那一年的罌粟,分外的妖嬈分外的多情分外的鬥豔,一下就讓整個山谷濃郁得化不開了。水老二縱身上驢時,又惡惡地説了一句:“你不要,我要!”驢蹄兒噠噠,一對新人上路了,再往前走,草兒秀眼裏,就幸福得啥也看不見了。

父親終於死去,好強了一輩子的父親沒能因水老大休了草兒秀而躲過一場劫,死在那年冬天的一場厚雪裏。雪封了山,阻住了水老二奔喪的腳步,其實,沒有這場雪,水老二也不見得要去。這個被水老大詛咒了千遍萬遍的人,終於落下一個不孝之子的惡名。好在,也就在這場大雪裏,掃帚星草兒秀開了懷,她邁着行走起來已略略有些艱難的步子,站在厚雪裏,眼睛盯住萬忠台的方向。雪打在她美白的臉上,化成一種形似於淚水的東西。身後,她的男人水老二雙手死死地抓着兩團雪,往碎裏碎裏捏。

萬忠台的奢侈與富貴因父親的離去而漸漸散開,彷彿,那一團富了水家的脈氣,被父親暗暗帶走,富甲一方的水家以不可逆轉的趨勢開始走下坡路。相繼失去子和父親的水老大整裏渾渾噩噩,給人一種頹敗潦倒的錯覺,除了坐吃山空,他似乎找不到擺困境的辦法。不幸的是,接連幾年,他都遭遇了土匪的洗劫。青石嶺上水老二熱火朝天奔子的時候,萬忠台水老大除了抱怨和詛咒,已走不出自個擺的魂陣。就有一天,他騎着家裏惟一剩下的一頭青驢兒,乏沓沓地來到青石嶺,抬起昏昏睡的眼,瞅了下四周這活靈靈的綠,張開鼻子,嗅嗅空氣裏四溢的罌粟香,再也忍不住心頭的怨怒,跳下驢就罵:“水老二,你不是東西,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脈氣!”按水老大的理解,青石嶺所以有今天,不是他水老二有多能,是那個掃帚星走時將萬忠台的脈氣帶了來。不但帶了脈氣,還把他水家的煙火也帶走了,要不,他水老大到今個還能光一條?要不,萬忠台那麼大的勢,能一下兩下敗掉?

“水老二,你個眼珠子裏藏毒的,你個心窩子裏養蛇的,你還我的女人,還我的煙火!”罵聲正響着,院裏奔出一個人,不是水老二,是草兒秀。只見她拿着水老二專門用來驅除鬼神的黑笤帚,照準水老大臉上就是一笤帚!這下,她闖禍了。水老大本來就找不上理由,跟水老二要女人要煙火,多少有點強詞奪理,被草兒秀黑笤帚一打,理由足了,足得很。這女人把他的英氣活氣男兒氣全掃盡了,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在青石嶺躺下去,躺到老!

誰知,水老二緊跟着跳了出來,他手裏提的,不是黑笤帚,是比黑笤帚打上疼幾倍幾十倍的打狗。喲嘿嘿,水家這一對弟兄,真是讓人想不通,就見水老二掄起打狗,照準水老大的幹頭就敲。水老大哪還敢躺,跑都來不及。邊跑,嘴裏還七三八四的罵,這一罵,水老二打的決心更足,只見他像草灘上攆狼一樣,活生生將親哥哥水老大攆出了草灘,青驢兒都沒讓他牽。可憐的水老大,女人和煙火沒要到,反把僅剩的一頭驢兒送給了水老二!

兄弟倆的仇氣因此種下,直到草兒秀不幸早逝,撇下四個娃,兩人間的恩怨還沒化開。

這一切,都是吳嫂到青石嶺後水二爺講給她的。冬暖暖的火爐邊,水二爺每每講起這些,忍不住要唾沫飛濺。那些個漫長而又着實寂寞的夜晚,一個來自土門子的小寡婦,一個青石嶺上正當壯年的光,就是靠這些笑料百生的往事打發掉夜晚的。不過,水老二講着講着,會猛地抱住自己的頭,爹呀娘呀叫上一陣子。水老二一叫,吳嫂眼裏的淚就開始奔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