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齊燕皆黯淡名將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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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剛剛回到軍中尚不到半月,老劇辛便到了。
開之時,燕昭王來病發自時無多,一道詔書急召樂毅返國主政。可沒有等到樂毅回到薊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禮之後便是新王即位大典,姬樂資王冠加頂,便當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鋭大臣!樂毅劇辛兩位鼎足權臣事先竟毫不知情,當殿大是尷尬。思忖一番,樂毅便留下一封《辭國書》囑吏員送往宮中,自己便星夜奔赴軍前了。樂毅明澈冷靜,眼見新王剛愎淺薄,縱然進言力陳,也只能自取其辱,便打定一個主意:迅速安齊,而後解甲辭官。按照他在燕國的基,至少一兩年內新王尚不至於無端將他罷黜,而以目下大勢看來,至多隻要一年,齊國便會全境安然劃入燕國。那時侯,平生心願已了,縱然新王挽留,樂毅也是要去了。老劇辛只黑着臉一句話:“大軍在手,樂兄但説回戈安燕,老夫便做馬前先鋒!”
“天下事,幾曾盡如人願也。”樂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劇兄啊,子之之亂,已使燕國生民塗炭。齊軍入侵,燕國更是一片廢墟。你我懷策入燕,襄助先王振興燕國於奄奄一息,歷經艱難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災於燕國?”
“姬樂資乖戾悖逆,豈非是燕國更大災難?”
“邦國興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轉也。”樂毅淡淡地笑着“此時回戈,只能使姬樂資一班新貴結成死黨對抗,國必大亂,齊國若再乘機捲土重來,聯手五國分燕,你我奈何?”劇辛默然良久,唏噓長嘆一聲:“天意若此,夫復何言?”站起來一拱手“樂兄珍重,劇辛去了。”
“劇兄且慢。”樂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時,我派馬隊送你出齊歸趙。”劇辛一聲哽咽:“樂兄!去趙國吧,趙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樂毅笑了“劇兄便將我兒家室帶走,樂毅隨後便到。”
“終究還是不愚。”劇辛終於笑了,拉住樂毅使勁兒一搖“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便拉起樂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時忙碌,三更時分便有一支偃旗息鼓的馬隊悄悄出了大營,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清晨卯時,幕府聚將鼓隆隆擂起,即墨大軍的二十三位將軍腳步匆匆地聚來,臉上顯然帶着一種莫名其妙地緊張。圍困即墨的是騎劫所部,以遼東鐵騎為主力,向來是燕軍中的復仇派。幾乎便在劇辛抵達的同時,薊城另一路秘使也到了騎劫大營,對騎劫並一班大將秘密下了一道詔書:三之內,若樂毅不出兵符印信,着即拿下解往薊城!騎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卻沉了一陣才開口:“秦開所部唯樂毅是從。移兵權,必是大將齊聚,秦開從莒城趕來,也得一兩。三拿人,卻有些説不過去。特使能否寬限到旬之期?”
“不行!至多五,此乃王命!”秘使竟是毫無退讓之餘地。
騎劫一咬牙:“好!便是五!諸將各自戒備,不得妄動。”驟聞聚將鼓,一夜忐忑不安的秘使立即驚得跳下軍榻,鑽進商旅篷車帶着幾名便裝騎士逃出了軍營。騎劫正趕着秘使車馬的背影前來問計,不憤憤然罵道:“鳥!燕王用得此等鼠輩,成個鳥事!”及至眾將急促聚來,聚將廳的帥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卻是隻肅然站着一箇中軍司馬,竟不見素來整肅守時的上將軍。軍法:大將不就座發令,諸將不得將墩就座。這案前無帥,卻該怎處?正在一班將領茫然無所適從的時節,聚將廳的大帷幕後悠然走出了一個兩鬢斑白的布衣老人,寬袍散發,面帶悠然微笑,不是樂毅卻是何人?
“諸位將軍,”樂毅站在帥案一側淡淡笑着“樂毅疏於戰事,六載不能下齊,奉詔歸國頤養。王命:騎劫為滅齊上將軍。詔書便在帥案。中軍司馬,即刻向上將軍接兵符印信。”
“昌國君,”騎劫一時竟大是難堪“莒城諸將未到,半軍接…”
“騎劫將軍,你想他們來麼?”樂毅依舊淡淡地笑着“但有兵符印信,便是大將職權,將軍以為如何?”
“謝過昌國君。”騎劫深深一躬“末將行伍老卒,原本不敢為帥。”
“將軍何須多説。”樂毅擺了擺手“我只一句叮囑: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濫殺庶民,否則後患無窮。”
“嗨!”騎劫不習慣地肅然領命。
“諸位,軍中無閒人,樂毅去了。”布衣老人環拱一禮,便悠然從旁邊甬道出了幕府。
“恭送昌國君!”二十多員大將愣怔片刻,竟是一聲齊喊。秘使本來當眾發佈了命令的,樂毅出兵權之後,必須由兩千騎士“護送”回燕。此時此刻,眼看着統率他們十三年帶領他們打了無數勝仗的上將軍一身布衣兩鬢白髮踽踽獨行而去,這些一腔熱血的遼東壯士們當真是酸楚難耐,誰還記得逃跑秘使的命令?
幕府外軺車轔轔,待騎劫趕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軺車已經悠然上路了。從即墨出發去趙國,幾乎便要貫穿齊國東西全境千餘里。偏是樂毅竟不帶一兵一卒,只軺車上一馭手,軺車後一個同樣兩鬢如霜的乘馬老僕人,便一車三馬上路了。
“昌國君,”老僕走馬車側輕聲道“還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來得保險些。”
“捨近求遠,卻是為何?”樂毅笑了。
“元戎解兵,單車橫貫敵國千餘里,老朽實在不安。齊人猛…”老僕硬生生打住,將“連自家國王都殺了”一句了回去。樂毅卻是一陣大笑:“生死有命,人豈能料之也?若齊人聚眾殺我,化齊方略本就是大謬,樂毅自當以身殉之!何須怨天尤人?若齊人不殺我,化齊便是天下大道!大將立政,卻不敢以身試之,豈不貽笑天下也?”
“昌國君有此襟懷,老朽汗顏了。”老僕在馬上肅然一拱“能與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樂毅淡淡一笑,對馭手吩咐道:“從容常行之速,一五六十里,無須急趕了。”馭手“嗨!”地答應一聲,軺車便在寬闊的官道上轔轔走馬西去。
暮時分,已將到膠水東岸,樂毅便吩咐在官道旁邊的一片樹林中紮起了帳篷。此地已經離開即墨六十餘里,悉的即墨城樓已經隱沒在暮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帳篷前的篝火燃起老僕埋鍋造飯馭手刷馬餵馬之時,突聞東邊曠野裏馬蹄聲急驟而來!樂毅久經戰陣,凝神一聽,便知是不到十騎的一支悍馬隊。馭手一聲大喊:“昌國君上馬先走!末將斷後!”樂毅微微一笑,卻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塊大石上:“慌個甚來?沒聽見我方才的話麼?”馭手一陣臉紅,兀自嘟噥道:“便是死,也左右不能讓齊人欺凌了。”便將長劍往篝火旁一,挽起一副強弩便躲在了軺車後面。
便在此時,馬隊颶風般捲到,為首騎士驟然勒馬,盯着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紅的布衣老人,竟良久沒有説話。樂毅也打量着丈許之遙的馬上騎士,一身破舊不堪的紅衣軟甲,一領褪發白且摞着補丁的“紅”斗篷,束髮絲帶顯然已經顛簸抖去,灰白的長髮披散在肩頭,襯得一張黝黑的臉膛分外糙。
“敢問,來者可是田單將軍?”樂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樂毅上將軍?”騎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樂毅。”布衣老人站了起來,一聲沉重地嘆息“將軍殫竭慮,孤城六載而巋然屹立,樂毅佩服也。為敵六載,將軍若取樂毅之頭,原是正理,然卻與齊人無干了。”
“昌國君差矣,”騎士一拱手“田單聞訊趕來,是為一代名將送別。”説罷一躍下馬,向後一擺手“拿酒來!”樂毅朗大笑:“好個田單,果然英雄襟懷。老夫卻是錯料了。樂老爹,擺大碗!”老僕卻是利落,眨眼便在大青石上擺好了六隻大陶碗。田單接過身後騎士手中的酒囊,一拉繩結便依次將六隻大碗斟滿,雙手捧起一碗遞給樂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便道:“昌國君,此乃齊酒。田單代即墨父老敬將軍第一碗:戰場明大義,滅國全庶民。田單先幹!”便汩汩豪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