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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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發了大規模的災荒,而在遙遠的北方戰事紛繁。炮火橫飛。成羣的災民和服飾潦倒的傷兵從蒸汽火車上跳下來,蝗蟲暗地湧進這個江邊的城市,有一天五龍在瓦匠街頭看見兩個賣拳的少年,從他們的口音和動作招式中透出鮮明的楓楊樹鄉村的氣息。五龍站在圍觀的人羣裏,一手牽着五歲女兒小碗,另一隻手拽着八歲的兒子柴生。賣拳的少年不認識五龍,五龍也難以判斷少年來自楓楊樹的哪個家族,他只是懷着異樣的深情默默觀望着兩個少年鄉親,他們的鬥拳笨拙而充滿野,兩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了青紫的傷痕。五龍看着他們最後軟癱在地上,把一隻破碗推到圍觀者的腳邊,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銅板,一個個地扔進破碗裏,他想對少年説上幾句活,最後卻什麼也沒説。
爹,你給了他們很多錢,柴主抬起頭不滿地望着父親,他説,可你從來不肯給我錢。
五龍沒有説話,他的臉上過早地刻上了皺紋,眉字之間是一種心事蒼茫的神,五龍拉拽着兩個孩子往米店走,手上用的勁很大,小碗跟着踉蹌地跑,一邊帶哭腔地喊,爹,你把我拉疼啦!
這天米店打烊半天,綺雲堅持要給米生做十歲生,他們走進後廳時,看見圓桌上擺滿了葷素小菜,米生穿了件新縫的學生裝半跪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抓菜吃,這一天米生正好滿十歲,他驚恐地回過頭看着父親,一條腿從椅子上挪下來,米生説,我不是偷吃,娘讓我嚐嚐鹹淡。
又對我撒謊。五龍走上去颳了米生一記頭皮,他説,你像只老鼠,永遠在偷吃,永遠吃不夠。
綺雲端着兩碟菜走進前廳,她接着五龍的話音説,你就別教訓孩子了,米主就像你,你忘了你年輕時那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啦?你忘了我可沒忘,綺雲把兩隻菜碟重重地擱在圓桌上,她説,今天孩子做壽,是喜慶子,你還是整天掛着個驢臉,好像我們欠了你債。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誰欠誰的?
五龍搡了米生一把,徑直走到南屋裏。他坐在一隻竹製搖椅裏,身子散漫地前後搖晃,腦子裏仍然不斷閃過兩少年街頭鬥拳的畫面。飄泊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件,五龍突然產生了一種孤獨的覺,孤獨的覺一旦襲上心頭,總是使他昏昏睡。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製搖椅,他的米店的青瓦房屋,還有他的疲憊不堪的身體,它們在水中無聲地漂浮,他又看見多年前的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羣,他們在大水中發出絕望的哀鳴。
前廳裏響起碗碟落地的清脆的響聲,然後是小碗嗚嗚的誇張的哭聲。綺雲大概打了小碗,綺雲訓罵孩子的語言經常是繁冗而橫生枝節的。讓你別瘋你偏要瘋,喜慶子裏打碎飯碗要倒黴的。乾脆全碎光倒也好了,你偏偏打碎了一個碗底,綺雲説着把碗扔到了院子裏,又是清脆的令人煩躁的一響,綺雲哀怨他説,你這瘋樣就像你姨媽,老天爺不長眼睛,為什麼我的孩子都不像我,都像了這些沒出息的東西,我後還有什麼指望?
給我閉嘴吧。五龍衝出門去,滿臉厭煩地對綺雲嚷,你這種碎嘴女人只有用雞巴住你的嘴。你整天嘮哌叨叨罵東罵西,你不怕煩老子還嫌煩呢。
你煩我不煩?我忙了一天,你什麼事也不想幹,倒嫌我煩了?綺雲解開上的圍裙,拎着角啪啪地抖着灰,她怒氣衝衝他説,晚飯你別吃,你就躺那兒想你的鬼心思吧,你整天皺着眉頭想心思,想也想飽了,還吃什麼飯?
綺雲突然譁聲不語了,她看見織雲提着一隻布包出現在院子裏,織雲是來赴米生的壽宴的,綺雲還請了孩子們的表兄抱玉,但是抱玉卻沒有跟着織雲來。
抱玉怎麼不來?綺雲上去問。
他不肯來。那孩子脾怪,最不願意出門,織雲的臉上塗了很厚的脂粉,綠絲絨旗袍散發着樟腦刺鼻的氣味,她站在院子裏環顧米店的四周,神情顯得茫然而拘謹。
是他不聽你的吧?綺雲説,我倒無所謂,主要是孩子們吵着要見表兄,馮家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抱玉好歹算是個親戚。
織雲無言地走進屋裏,坐下來打開布包,掏出一捆桃紅的線放在桌上,那捆線顏已經發暗,同樣散發着一股樟腦味,織雲説,這一斤線送給米生,你空打一件衣,就算做姨的一點心意。
綺雲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認出那還是織雲離家時從家裏捲走的東西,那捆線最早是壓在母親朱氏的箱櫃裏的,綺雲忍不住譏諷的語氣,也難為你了,這捆線藏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沒被蟲蛀光。
織雲尷尬地笑了一聲,她摟過孩子們,在他們臉上依次親了親,然後她問綺雲,五龍呢?米生做壽辰,怎麼當爹的不來張羅?
他死了!綺雲大聲地回答。
五龍在南屋裏佯咳了一聲,仍然不出來。直到掌燈時分,孩子們去廚房端了米生的壽麪,五龍才懶散地坐到圓桌前。他始終沒有朝織雲看過一眼,織雲也就不去搭理他,只顧找話跟綺雲説,桌上是沉悶的溜溜的聲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燈下吃米生的壽麪,米生捱了父親打,小臉像成年人一樣陰沉着,他十歲了,但他一點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則經常把碗裏的麪湯濺到桌上,綺雲只好不時地去抓抹布擦桌子。
前天我看見抱玉了,五龍突然説,他仍然悶着頭吃,但顯然是衝着織雲的,我看見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樣的。我看他長得一點不像六爺,他像阿保,連走路的姿勢也像阿保,我敢説抱玉是阿保的種。
織雲放下碗筷,臉很快就變了。她仇視地盯着五龍油亮的嘴,猛地把半碗麪條朝他潑去。織雲厲聲罵道,我讓你胡説,我讓你滿嘴噴糞。
孩子們哇哇大叫,驚惶地面對這場突然爆發的衝突,他們無法理解它的內容。五龍鎮靜地把臉上的麪條剝下來,他説,你慌什麼?我不會去對六爺説,我只是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樣,我是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裏泡着,我也不是真的。
你滿腦子怪念頭,我不愛聽。織雲啞着嗓子説,我已經夠苦命了。誰要再想坑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歲壽宴最後不歡而散,孩子們到銜上玩,五龍照例捧着馮老闆留下的紫砂茶壺去了對面的鐵匠鋪,多年來五龍一直與蠻的鐵匠門保持着親密的聯繫,這也是他與瓦匠街眾人唯一的一點往,綺雲憤憤地衝着五龍的背影罵,你死在鐵匠鋪吧。你別回家。她收拾着桌上的殘羹剩碗,動作利索而充滿怨氣,這子是怎麼熬過來的?綺雲突然對織雲慨他説,一眨眼米生都滿十歲了。
織雲洗過臉,對着鏡子重新在臉上敷粉,鏡子裏的女人依然紅齒寒,但眼角眉梢已經給人以明黃花之。織雲化好妝用手指戳了戳鏡子裏的兩片紅,她説,我今年幾歲了?我真的想不起來我到底幾歲了,是不是已經過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綺雲拖長了聲調挪揄織雲,你還可以嫁三個男人。
沒意思。做女人真的沒意思。織雲跟着綺雲到廚房去洗碗,在廚房裏,織雲用一種惆的語調談起呂公館深夜鬧鬼的事情,織雲説得語無倫次,她沒有撞見過那個鬼,只是聽呂家的僕人和老媽子在下房偷偷議論,綺雲對此特別興趣,在這個話題上追刨底。織雲最後白着臉吐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那個鬼很像阿保。
他們説那個鬼很像阿保。織雲的眼睛裏出一絲恐懼,她説,這怎麼可能?阿保早就讓六爺放江裏餵魚了。
不是説沒見阿保的屍首嗎?也許他還沒死,他到呂公館是要報仇的,你們都要倒黴。
不可能。織雲想了想堅決地搖着頭,你不知道阿保的東西都割下來了,他就是當時不死以後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東西就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