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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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我站住。織雲在後面喊,一隻枕頭砸過來,軟軟地打在五龍的後背上,你他媽就是這麼伺候我的嗎?
五龍放下了門上的布簾,他回過頭説,小姐該睡覺了,我在這裏多不方便。
什麼方便不方便的,我才不在乎呢。織雲説,我身上疼得沒辦法,你倒想走了?
你讓我怎麼辦呢?五龍愁眉苦臉他説,我還能幹什麼,要不去找個郎中給小姐敷點藥吧?
不要郎中,我要你給我。織雲突然詭秘地一笑,五龍,我要你給我來。來呀,我不怕你還怕什麼呢。五龍看見織雲的指尖上塗了蔻丹,鮮紅鮮紅的手指在脯上彈跳了幾下,利索地解開旗袍的襟扣,然後就撕開了粉紅的衣。五龍張大嘴,驚愕地看見織雲雪自高聳的子,半掩半着,上面佈滿一些黑紅的印痕,他的喉嚨裏含糊地咕嚕了一聲,扭過臉去掀布簾子,心怦怦亂跳着。
沒出息的貨。隔着布簾聽見織雲的一陣瘋笑聲和詛咒聲。五龍紅着臉對話打了一拳,他説不上來自己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在想那些黑紅的印痕是怎麼回事。
五龍的青年時代很少經歷這種獨特的場面。在楓楊樹鄉村也有這樣的女人,她們與過路的雜貨商和手藝人在草垛裏苟合,到早晨家裏的男人手持鐮刀或樹沿路追逐那些女人,女人尖叫的聲音聽起來像天房頂上的母貓。那是在遙遠的鄉村,一切都是野缺乏秩序的。而織雲半淹半的房向五龍展現了城市和瓦匠街的蕩。這是另一種壓迫各欺凌,五龍對此耿耿於懷。入夜他在地鋪上輾轉反側,情慾像一繩索勒緊他的整個身體,他的臉熱而痛苦,黑暗掩蓋了狂亂的內容。他到羞愧。他聞見被子上和米店漆黑的店堂充斥着腥甜的氣味。
很長時間裏五龍的眼睛躲閃着大小姐織雲,他不敢看她薄薄的塗着口紅的嘴,更不敢看她的豐滿的扭動幅度很大的部。這種心理與其説出於靦腆太分,不如説是一種小心的掩飾。五龍害怕別人從他的目光中察覺出陰謀和妄想,他的心裏深藏着陰暗的火,它在他的眼睛裏秘密地燃燒。
這天早晨五龍在院子裏打水。他聽見織雲的窗子格格響着被推開了,織雲略顯蒼白的臉出現在窗前。她伸出食指對五龍勾着勾着,示意他去她房間。五龍不知道她想幹什麼,疑惑地進了門,看見織雲已經坐到梳妝枱前,懶懶地梳着頭髮,也不跟他説話,只聽見木梳在她燙過的長髮上滋滋地響着,她看着圓鏡,突然嘆了一口氣。
等會兒你跟我上百貨公司。織雲放下梳子,拍了拍額上的發端,我要給你買雙鞋子,還要買兩雙襪子。
怎麼啦?小姐怎麼想到給我買鞋子?五龍僵立着説。
剛才看你半天了,這麼冷的天還穿雙破膠鞋,看得人心裏也冷。
五龍抬起自己的腳,那兩隻黑膠鞋鞋尖上備有一個,出兩顆黃白的腳趾,是馮老闆從牀底下翻出來給他穿的。五龍看着自己的腳説,我也慣了,幹活幹多了就顧不上冷啦。
那麼你是不是喜歡這麼受冷?織雲轉過臉,乜斜着眼晴看五龍,你要是喜歡就別要新鞋了,好像我求着你似的。
小姐千萬別這麼説,五龍連忙拱着手説,我知道大小姐心善,我再賤再窮也是血身子,怎麼會喜歡受冷呢?
你知道就好。織雲朝臉上撲着粉霜,我不像綺雲那麼心冷,我還就愛可憐別人,心腸特別軟,就是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也受苦,別人會不會可憐我。
小姐天生富貴命,怎麼會受苦呢?五龍凝視着鏡子,鏡子裏織雲的臉上有一種真切的優傷,這讓他到很陌生。他低下頭想了想,又説,受苦的是我們,老天造人很公平,造一個享福的人,就要造一個受苦的人,我和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對。
什麼一對?織雲咯咯地笑起來,她的表情總是瞬息萬變,指着五龍的鼻子説,你説我和你是一對?我要笑死了。
不,我是説享福和受苦是一對。五龍微紅着臉解釋道。我哪兒有這命呢。
織雲後來招呼五龍出門時被綺雲聽見了,綺雲堵着門不讓他們出去,她對織雲説,你什麼瘋?他這樣的男人你也要帶上街,他還要幹活呢。織雲推綺雲説好狗不擋道,你攔什麼?這樣的男人你也要吃醋,我看他沒鞋穿,我要帶他去買鞋子;綺雲冷笑一聲説,又在充善心了,拿着櫃上的錢去做好人,也不嫌惡心。織雲的細眉憤怒地擰緊了,她罵了句話,放,我的錢都是六爺給我的,我願意怎麼花就怎麼花,關你什麼事?説着回頭對五龍説,我們走,別去理她!她是個小醋罈子。
五龍窘迫地倚牆站着,聽姐妹倆作着無聊的爭執。他心裏對雙方都有點恨,一雙鞋子,買就買了,不買拉倒,偏要讓他受這種夾襠氣。他看見馮老闆也出來了,馮老闆微微皺着眉頭説,別瞎吵了,街坊鄰居聽到還以為什麼大事,綺雲你讓他們去,這鞋是我讓織雲帶五龍買的。又對織雲説,買雙結實耐穿的,別買皮鞋,他是幹力氣活的人。五龍在一邊聽馮老闆話裏的意思,仇恨又轉移到他身上。這老傢伙最會見鳳使。1130。舵,他是否在暗示織雲買一雙草鞋呢?草鞋只要幾分錢一雙。五龍想米店裏是沒有人真心對他好的。他深知憐憫和温情就像雨後街道的水窪,淺薄而虛假,等風吹來太陽出來它們就消失了。不管是一雙什麼鞋子都收買不了我,其實他們誰也沒把我當人看。五龍想仇恨仍然是仇恨,它像一塊沉重的鐵器,無論怎樣鍛打磨蝕,鐵器永遠是鐵器,墜在他的心裏。
從冬天開始,五龍就穿着織雲給他挑的一雙帆布面的棉鞋,冬天瓦匠街上颳着凜冽的北風,石板路上的污水在夜裏結成了冰,尤其是清晨,濕冷的寒氣刺人你的骨髓。五龍害怕這樣的冬天,但他必須在天亮前鑽出被窩,去街口的小吃店給米店一家買油條燒餅和豆漿。那些趕早買菜的家庭主婦看見五龍的臉長滿了凍瘡,一手拎着裝早點的籃子一手拎着菜蔬,在街市上盲目地徘徊。他的目光是躲躲閃閃的,但是仔細捕捉可以發現一種怨艾和焦躁的神。
冬天的黃昏,馮老闆頻繁出沒於清泉大浴室,這也是瓦匠銜許多小業主抵禦冬寒的措施。馮老闆有時帶着五龍去,讓他擦背敲腿的。五龍樂於此道,澡堂裏的暖烘烘的氣息和人們赤條條的身體使他到鬆弛。他着全身,所有的男人都着全身,最隱秘的生殖器暴在昏暗的光線中。唯有在澡塘的蒸汽和水聲中,五龍抑鬱的心情得以消緩。我與你們原本是一樣的。五龍將油膩膩的巾卷在手上替馮老闆擦背。我們原本是一樣,為什麼總是我替你擦背?為什麼你卻不肯給我擦背?一樣地長了條雞巴,一樣地身上積滿污垢,我卻在不停地給這個老傢伙擦背,膊膊膊膊膊,為什麼?五龍這樣想着動作就會消極怠慢下來。
五龍在池子邊碰到過碼頭兄弟會的那幫人,他看見他們呼拉拉跳入熱水中時,小腹奇異地搐了一下。他想水汽可能會擋住那些暴尋釁的眼睛,但馮老闆已經在招呼阿保了,馮老闆説,阿保,讓我的夥計給你擦擦背。然後他看見阿保踩着水走過來,阿保眯着眼睛注視着五龍,一隻手在茸茸的肚臍上輕輕拍打,他説,給我擦背,膊不好我饒不了你,膊好了賞你一塊大洋。五龍扭過臉不去看阿保白皙發福的身體,他説,我給你擦背,以後請你別盯住我不放,我跟大哥無怨無仇的。阿保從水中跳出來,躺到木板上説,那可不一定,我天生喜歡跟人過不去,什麼無怨無仇?老子不管這一套,誰不順眼就治誰,碼頭兄弟會就幹這事。
五龍看着阿保俯卧在木板上的身體,那個身體白得令人憎厭,像女人般的肥厚多的部微微撅起,門處呲出幾彎曲的黑。五龍朝他身上潑了點水,然後用勁地洗他的肩胛、手臂和雙肋處。五龍的手輕輕觸摸他的鬆軟缺乏彈的皮膚,皮下是棉花絮形狀的脂肪和暗藍的血管。五龍有種種灼熱的慾望,他想他的手只要從這隻部下伸過去,就能抓住兩隻丸,只要用勁一捏,這個狗雜種就完蛋了。五龍又想起楓楊樹鄉村宰牛的壯觀場面,他真想把阿保當作一條瘋牛宰了。那也很容易,只要一把尖刀,在最柔軟的部位下手,他就可以把阿保的整張人皮唰地撕下來,五龍這樣想着,手突然顫抖起來,眼睛裏迸出濕潤而幸福的光芒。
風吹打着米店的布幌,僻啪作響,是一個寒冷的黃昏。
五龍從鐵匠鋪裏出來,一路拍打着牆壁,徑直走到馮老闆面前。馮老闆正坐在櫃枱前數錢,他抬頭看見五龍怕冷似地縮着肩,木然地站着,五龍的明亮的眼睛閃閃爍爍的。
對面打鐵的老孫死了,五龍突然説,才咽的氣。
聽説了,得的是傷寒吧,馮老闆説,你沒事少往那邊跑,要是染上病大家都倒黴。
他們現在缺一個打錘的,打錘的要有力氣,他們想讓我去。
怎麼?馮老闆關上錢箱,抬眼審視着五龍,語氣中含有一絲挪揄,你也學會跳槽了?誰教你這一手的?
他們説每月給我五塊大洋,吃住在店裏。五龍冷靜地回答,他的指關節在棉衣懷裏活動着,發出咯咯的脆響,我不是傻子,我想去。
馮老闆有點詫異地瞪着五龍,然後他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看來好心是沒有好報的,病狗養好了都要咬人。馮老闆嘆了口氣,重新打開錢盒數起銅板來,那麼你説吧,你想要多少?
五塊。我想我花在店裏的力氣值五塊錢。
拿去吧。馮老闆扔過來一塊大洋,當,又扔過來一塊,一共扔了五次。他的表情悻悻的,同時不乏捉的意味。,拿去吧,馮老闆説,你現在像個人了,知道討工錢了。
五龍彎下,把地上的五塊錢幣慢慢地撿起來。他對着錢幣吹了吹,好像上面落了灰塵。他的臉上泛起不均勻的紅暈,紅暈甚至爬上了他的脖頸和肩胛處。馮老闆聽見他濁重的息聲,他把錢進棉襖裏面朝門外走,猛然回頭説,我要重新買雙鞋,我就要買皮鞋,皮鞋。
馮老闆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天,幡然醒悟那句話的含義。帆布面鞋子和皮鞋。一個被遺忘的細節。他竟然還在賭氣。馮老闆想想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多天了,他竟然還在為一雙鞋子賭氣。馮老闆突然意識到五龍作為男人的格稜角,心狹窄,善於記仇。他一直把五龍當作可憐萎葸的者,忽略了他種種背叛和反抗的跡象。馮老闆站起身走到門口,他看見五龍在傍晚空寂的大街上疾走,仍然縮着肩,步態呈輕微的八字,碩大的被剃得發亮的頭顱閃着微光,最後消失在街口拐角處不見。
狗的雜種。馮老闆倚門罵道。不管怎樣,他從心理上難以接受逐漸顯現的事實。事實就是五塊大洋,還有一雙未知的皮鞋,它冷峻地擺到了馮老闆的面前。
皮鞋?他要皮鞋?馮老闆嘀咕着鎖上紅木錢箱,然後他抱着它朝後院走。綺雲在廚房裏乒乒乓乓地剁白菜。馮老闆對着廚房説,你知道五龍幹什麼去了?他去買皮鞋啦。説完自己笑起來。綺雲説,買皮鞋?不是才買了雙鞋嗎?這樣的人給他竹竿就要上樑,你們走着瞧吧。馮老闆突然惱怒起來,對着廚房裏喊,那你讓我怎麼辦?我難道喜歡這狗雜種嗎?我是要他的力氣,力氣,幹活,你明白嗎?
五龍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馮老闆看見他在廚房裏盛冷飯吃。他蹲着,嘴角因為充了飯糰而鼓起來,牙齒和舌間發出難聽的吧嘰吧嘰的聲音。馮老闆發現他是空着手回來的,他隔着廚房的窗户問,你買的皮鞋呢?給我看看你的皮鞋。
錢不夠。五龍淡檔地回答,他的神情已復歸平靜。
當然不夠,要不要把下月工錢先支給你?
用不着。五龍低下頭扒了一口飯,他説,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買,我只是在街上走了一趟,我覺得憋悶得厲害。我在街上瞎走走心裏就舒服多了。
在深夜裏五龍諦聽着世界的聲音,風拍打着米店面向街道的窗户,除了呼嘯的北風,還有敲更老人的梆子聲。一切都歸於死寂。面對着寒冷和枯寂,他不止一次想起那輛在原野上奔馳的運煤火車,米店和整條瓦匠街就像一節巨大的車廂,拖拽着他,搖撼着他。他總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睡去。依然在路上,離鄉背井的路又黑又長。搖晃着,人,房屋、牲畜和無邊無際的稻子在大水中漂。他還夢見過那個餓斃街頭的男人,他的腦袋枕在麻袋上,頭髮上結了一層白的霜粒。五龍看見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聽見自己恐怖的叫聲迴盪在夜空中,那麼淒涼,那麼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