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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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怕過你,你有這一天也怨不了別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別人。綺雲神情漠然,她看見一羣蒼蠅從院牆外飛過來,圍繞着五龍的身體嗡嗡地盤旋,有幾隻蒼蠅同時棲留在五龍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塊爛瘡,綺雲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很噁心,她用蒲扇把蒼蠅趕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蒼蠅聚集在五龍的腿上,綺雲不想再做任何無獲之勞,她僵立在一邊看着那羣蒼蠅啄食五龍的大腿,五龍的大腿在沾滿血污的白綢短褲外面,從撕破的褲管裏可以看見一隻松垂下來的丸,以及長滿紅瘡的陰囊和腹股溝,它們使綺雲想起年輕時候冷淡的卻又頻頻發生的房事,綺雲覺得很噁心,她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絞在一起過到現在的,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趁五龍再次昏之際,綺雲把米生和柴生從牀上拉了起來,終開説,該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樣了,你們快把他抬到浴盆裏,我要給他好好洗一洗,否則閻王爺都不會收留他。
兄弟倆把父親抬到大浴盆裏,盆裏還盛着他上次浸泡過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親的短衫,而柴生乾脆用剪子剪開了那條血污斑斑的短褲,扔在一邊,米生蹲下去朝父親的身上潑酒米醋,他説,老東西大概熬不了幾天啦。柴生嫌厭地看着父親的爛泥似的肌膚,突然覺得好笑,柴生説,怎麼這樣臭,簡直比屎還要臭。
綺雲從爐上拎了一壺熱水過來,慢慢地朝五龍的全身衝灑。水很燙。綺雲摸了一下鐵壺説,可他也不會怕燙了,他這滿身臭味需要用熱水才能沖掉。五龍在熱水的衝灑下猛地甦醒過來,下意識地抱住了頭,綺雲看見他驚悸的表情,充滿了某種孤立無援的痛苦。
誰在用鞭子我?
不是鞭子,是熱水,我在給你洗澡。
我看不見,你用的是開水嗎?衝到身上比挨鞭子還要疼。五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説,別給我洗澡,我還不會死,我知道我這個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幹什麼?説吧,你想幹什麼我都答應。
回家。五龍竭力睜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圍家人的臉,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看見,五龍説,不能再拖了,現在我必須回我的楓楊樹老家了。
你糊塗了,這麼遠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別管這些,你從來沒管過我的死活,現在更用不着管了。五龍沉了一會兒又吩咐綺雲,你去找一下鐵路上的老孫,讓他給我包一節車皮,我是從鐵路上過來的,我還是從鐵路上回去。
又是糊塗話。你想葉落歸也在情理之中,可一兩個人坐火車為什麼要包車皮呢?那要花多少錢?
要一節車皮,我要帶一車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龍最後用一種堅定的不可改變的語氣説,他隱隱聽見了兒子們發出的笑聲,他知道他們在譏笑他的這個願望,這個願望有悻於常理,但卻是他歸鄉計劃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車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這份實在的能夠抗拒天災人禍的寄託。
米店兄弟為誰送父親回鄉的問題爭吵了整整一個下午。誰都不想攬這個苦差。綺雲對柴生的表現很惱怒,她説,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讓他去嗎?柴生梗着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還快,他分家產比我少分什麼了?眼看兄弟倆又要扭打起來,綺雲急中生智。想出了擲銅板的辦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綺雲説着把一枚銅板狠狠地擲在地上,銅板蹦了幾下,恰巧滾到柴生的腳邊,恰巧是反面朝天。
總歸是我倒黴,柴生罵了一句,回頭望着昏睡在竹榻上的父親,他説,我就自認倒黴吧,不過在上路之前我要找出他的錢,我不放心。你們知道他的錢藏在哪裏嗎?
他的錢都在楓楊樹買了地了,他沒有多少錢了。
地也是錢,買了地就有地契,他的地契藏在哪裏呢?
在一隻木盒裏,綺雲猶豫了好久,終於咬咬牙説,我看見他把盒子藏在北屋的屋頂下了。
整個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尋找那隻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鐵錘捅開了屋頂的每一塊漏磚,除了幾隻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塵,柴生什麼也沒有找到,盒子呢?那隻盒子呢?柴生懷疑母親欺騙了他。他最後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張望的母親吼道,是不是已經讓你拿掉了?
沒有。你們應該知道他的脾氣,他從來不相信我,我怎麼拿得到他的東西?綺雲對此也到茫然,她明明看見五龍往漏磚孔裏那隻木盒的,別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後來綺雲微笑着對兒子説,他肯定挪過地方了,我知道他藏東西的本事特別大,你實在想找盒子只有去問他了,柴生的情緒由憤怒漸漸轉化為沮喪,他把梯子從北屋拖到院子裏,他其實瞭解父親的脾氣,不到嚥氣是不會出那隻盒子的,説不定到了嚥氣之時還是不會出盒子,柴生想到這一點心情又從沮喪變得焦的,他雙手拎起竹梯,將竹梯垂直地撞擊着地面,以此發中的怨氣。他看見五龍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五龍聽着竹梯與石板相撞的嘭嘭的聲音,痛苦和惘的表情融在他臉上,顯得非常和諧。
是什麼東西在響?五龍説,我一點也看不見了,我看不見是什麼東西在響。
梯子。柴生懷着一種惡作劇的心理將梯子移向五龍身邊,他繼續在地上撞擊着竹梯的兩條腿,柴生説,我在修理這把梯子,你要嫌吵就把耳朵起來。
我以為是鐵軌的震動聲,我以為我已經在火車上了。
夜裏下起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在瓦匠街上響成一片,米店屋檐上的鐵皮管朝院子裏傾斜,雨水嘩嘩地衝濺在那張舊竹榻上。那是五龍最喜歡的卧具之一,現在它被僅雨細細地淋遍,每一條竹片都放着濕而晶瑩的水光。
綺雲替五龍和柴生收拾好行囊,推開窗户觀察着雨勢。雨下得舒緩而悠揚,沒有停歇的跡象。估計這場夜雨會持續到早晨,綺雲朝窗外伸出手掌,接住了幾滴沁涼的雨珠。她突然記起母親朱氏在世時説過的話,每逢一個孽子出世,天就會下雨,每逢一個孽子死去,天就會重新放晴。
尾聲南方鐵路在雨霧濛濛的天空下向前無窮地伸展,兩側的路基上長滿了蕭蕭飄舞的灌木叢。當那列黑的悶罐子車笨拙地駛上渡輪時,江邊的景煥然明亮了一層,像箭矢般的陽光穿透朦朧的雨積雲,直到江水之上,而渡輪上以及渡輪上每一節車廂也染上了一種淡淡的金黃。
車過徐州天就該放晴了,駕駛渡輪的人遠遠地向火車司機喊道。
誰知道呢?火車司機鑽出骯髒的駕駛室,抬頭望了望天空,他説,就是下雨也沒關係,這年頭人的命都是朝夕難保,誰還怕淋點雨呢?人不怕雨,車上的貨就更不怕了。
悶罐子車廂裏的人無法看見天空,起初從車頂板的縫隙中不時滲下滴滴嗒嗒的雨水,後來慢慢地停止了,後來火車渡過了江面,轟隆隆地向北方駛去,柴生試圖打開那扇窄小的風窗,但是風窗是被固定着的,三顆鉚釘釘死在滑槽上,風窗半開半閉,至多伸出一條手臂,這樣,除了幾樹秋天的枯枝在窗口疾速掠過,車廂裏的人甚至無法看清外面荒涼的野景。
車廂裏裝滿了新打的白米。父子倆都置身於米堆之上,五龍一直靜靜地仰卧着,從風窗裏漏出的一塊天光恰巧照在他的身上,柴生看見父親萎縮的身體隨火車的搖晃而搖晃着,他的臉像一張白紙在黑沉沉的車廂裏浮動,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樹枝擺放在米堆上。
火車是在向北開嗎?我怎麼覺得是在往南呢?五龍突然在昏睡中發出懷疑的詰問。
是在朝北開。柴生的手眼把玩着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父親掃了一眼,你死到臨頭了還是不相信別人。
朝北,五龍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他説,朝北走,回楓楊樹老家去。我就要衣錦還鄉了。我小時候看見過許多從城裏衣錦還鄉的人,他們只帶回一牛車的大米。可我現在帶回的是整整一節火車車皮,一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
柴生沒有説話,柴生覺得這段漫長的旅途是極其無聊的,他懊悔沒有帶幾隻蟋蟀上火車,他還有好幾只蟋蟀沒有在秋風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草莖逗引它們,仍然有可能見到彩的鬥蟋蟀場面。
可是除了這些米我還剩下什麼?五龍的手緩緩攀過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説,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訴我我還剩下什麼,我的腳趾頭是不全的,我的兩隻眼睛都瞎了,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塊皮,告訴我現在還剩下什麼?
剩下一口氣,柴生暴地甩開了父親的手,他本不想觸摸父親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剩下一口氣,五龍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他臉上出一絲自嘲的無可奈何的微笑。五龍的手舉起來在空中茫然地抓握着什麼,然後擱在前,無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滿膿痂的生殖器周圍滯留了一會兒,然後那隻手又向上升起,經過乾癟的失去彈的腹,最後停放在他的牙齒上,那是兩排堅硬光滑的純金製作的假牙。五龍的手指温柔地撫摸着它們,嘴裏發出一聲長嘆,他説,還有這副金牙,我小時候看見他們嘴裏鑲着一顆兩顆金牙,可我現在鑲了整整兩排,柴生,你看見這兩排金牙了嗎?金子是永遠不會腐爛的,我什麼都沒剩下,剩下的就是這兩排金牙。
柴生看見父親枯卷的雙之間放出一小片明亮耀眼的光芒,他知道這一小片光芒代表的價值,他湊近了父親的頭部,細聽他急促的冰涼的鼻息。柴生已經聞到了一息稠釅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氣味,柴生想到母親説起的那隻木盒至今沒有下落,不由得憂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訴我盒子藏在哪兒了?柴生突然暴怒地搖晃着父親的身體,他必須趕在他嚥氣之前找到那隻盒子,五龍在這陣猛烈的搖晃下身體奇異地捲了起來,就像一片隨風飄逝的樹葉,米——他的頭問米堆上仰去,清晰地吐出最後一個字。
藏在米堆裏?柴生焦急地喊叫着,但是五龍已經不再説話,柴生在米堆裏到處扒挖尋找木盒時,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微弱而渾濁的氣絕聲,他繼續將米向兩側扒開,最後在米堆的最深處找到了一隻沉甸檔的木盒子。柴生把木盒抱到風窗邊急切地打開,讓他吃驚的是盒子裏沒有地契,也沒有錢幣,他看見了滿滿一盒子米,它在風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種神秘的淡藍。
柴生瘋狂地吶喊着撲到父親的屍體上,你到死還在騙人!柴生高聲怒罵,一邊拼命地抓起米粒朝亡父臉上扔去。米粒很快落滿了死者的臉部,很快又從那些僵硬的五官上散失下來,柴生看見了父親嘴裏閃着一點金光,一點金光掙了枯辱與白米的遮攔。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裏閃閃爍爍,金牙。柴生從金牙迸發的光芒中受到另一種強大的刺和誘惑。
後來柴生果斷地打開了亡父冰涼的齒,他把手指伸進去用力掏着,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後下面的那排就輕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裏的米,把兩排金牙裝了進去,他聽見兩排金牙輕輕地碰撞着,聲音清脆悦耳。
五龍沒有聽見金牙離開他身體的聲音,五龍最後聽見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的響聲,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車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着鐵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聲已經消失,也許是陽光阻隔了這第一場秋雨。五龍在遼闊而靜謐的心境中想象他出世時的情景,可惜什麼也沒有想出來,他只記得他從小就是孤兒。他只記得他是在一場洪水中逃離楓楊樹家鄉的。五龍最後看見了那片浩瀚的蒼茫大水,他看見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漸漸遠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