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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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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推開了,有人輕輕走進來。我猜大概是醫生,很想睜開眼睛來同她打個招呼,可是眼皮子沉沉地沒有氣力。

朦朧中,我聽到女醫生上帝一樣權威的聲音劃破寂靜:“觀二有個女患者死了,讓太平間推車來。”觀二,亦即第二觀察室,也就是我現在睡的地方。那個女患者,是説我嗎?我死了?難怪剛才會看到自己魂離身,原來我已經死了?

我忽然有點害怕,既懷疑現在的思維來自於自己死後的靈魂,又擔心也許自己還沒死透,卻被他們活活送進焚屍爐。

門開了,有穿白大褂的地獄使者推車而進,他們練而輕輕地搬開我旁邊牀上的患者,放到車上重新推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説過一句話。

有什麼可説的呢?賣油翁早已解釋了一切:無他,惟手爾。

屋子又靜了下來。

原來死的不是我。原來我還活着。

我放下心來,忽然想起以然給我講過的他大學學醫時的段子,實驗室的樓梯口常常堆放着沒來得及清理的死屍碎肢,有時麻袋口沒扎嚴,常常會掉出點零件來,一隻胳膊半條腿什麼的。他們天天從旁邊經過,該談笑談笑該吃飯吃飯,習以為常,視而不見。有時興致來了,會像頑童踢易拉罐那樣飛起一腳,口中高喊:“門!”將一隻手踢飛出去。而另一個人則立刻響應:“接球!”再踢還回來。

當時我十分詫異兼氣憤,指責他們太不尊重生命。以然説:“生命在活着的時候才可以稱之為生命,一具死去的屍體和一隻足球在實質上本沒有區別,這和尊重談不上什麼關係。”可我還是頭皮發乍,大罵他們是“劊子手”、“冷血動物”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如果我一直住在“觀二”裏,每隔個把時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身邊斷了氣,被像貨物一樣推出去化掉,我也會變得麻木。

以前我一直指責以然的職業,對他説:“醫生的天職是治病救人,是醫‘生’,你可好,專門對着屍體起勁兒,是醫‘死’,多荒謬的職業。”但是現在我不會這樣説了,因為無論“醫生”還是“醫死”都只是一種職業,當他們工作時,本沒有意識到手下的體是男是女是美是醜,那只是一個工作載體,像鐘錶匠眼中的待修之鐘,或者補鞋師傅手裏的破鞋。都是有殘缺的物件。

我在剎那間看透了生命的至悲哀點。

如此脆弱低賤,還有什麼可值得計較執著的呢?

我對着黑暗輕聲問候:“許琴,你好。”琴魂以更加濃郁的福爾馬林味作為對我的回答,接着對面牆上影影綽綽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但是比那次在我家用燭光映出來的影子模糊多了。

相處那麼久,我早把琴魂當成老朋友,渾然不覺害怕,只輕輕問:“你不去跟着鍾楚博,找我做什麼?”但是話一出口,我即明白過來,她跟丟了他。原來一個人要逃,連鬼也跟不住,那麼,又有什麼人可以找得到鍾楚博呢?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連老公都看不住,倒有時間來盯着我。”影子害羞地扭了兩扭。

“可是因為我是個將死的人,陰氣較重,更容易被跟蹤?”影子點點頭。

“你想知道他在哪兒?可是警察也沒有找到。看來鍾楚博真是本事,陰陽兩道都拿他沒辦法。”影子似乎嘆了口氣,支頤思索。

“我猜他應該是在山裏。這個時候風緊,他不可能會在城市裏冒險,多半躲進哪座深山老林。想想看,還有什麼山地貌資源同秦嶺差不多?”影子也在想,忽然,她似乎想通了什麼,猛地跳起來,搖了兩搖,倏然不見了,而我終於真正地清醒了過來。

很不幸,醒來最先面對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警察。案子已經移到市警局手裏,可是問題仍然如出一轍:“你在鍾楚博家裏留下的那封信,是你自己的意思嗎?”

“你是怎麼發現鍾楚博是殺害許琴的兇手的?”

“當你們的車在濱海路撞毀,你們如何逃生?”

“一路上鍾楚博有沒有與什麼人接頭?”

“你們是通過什麼方式跑到西安的?為什麼會選擇秦嶺做落腳點?”

“在荒山野嶺,你們靠什麼生活?”

“鍾楚博為何會改變主意放了你?你是怎麼受的傷?”

我起初很想像在秦嶺山裏一樣,繼續扮傻裝痴,拒絕回答。但是他們派了以然和無憂來説服我,要我合作。

“你不為自己洗冤,也應該為別人想想。鍾楚博手上有血案,任他逍遙法外,難免不會再對別人作惡。”這是以然在説話。

無憂接着補充:“他那樣一個人,處處替自己留後路,很可能會脅持新的人質,那個人,未必有你的幸運。”

“可是他並沒有把我怎麼樣,這説明他從本質上不是一個殺人狂。”以然搖頭:“那不同。對於鍾楚博而言,你是一個例外。”無憂進一步解釋:“他不傷害你,不等於不會傷害別人。”以然又説:“他能這樣對你,就是沒有防備你,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一定可以找出新線索,幫助我們破案。”

“可是你自己也説了,他心思縝密,又怎麼會留下漏呢?”

“那很難説。也許在你面前,他並不設防。再兇殘魔鬼也會有他軟弱的一面。”無憂接下去:“而你就是他的阿克硫斯之踵。”

“再説了,警察錄口供是例行公事,如果你不合作,他們就會一直問下去,更加沒完沒了。”無憂接口:“所以,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而非迴避,實話實説,反而一了百了。”

“琛兒,全當你幫我好不好?局長親自找到我,讓我來做你的思想工作,你這樣,我回去不好差的。”

“舉手之勞,何樂不為?”我抬頭看着他們,兩人説話的口吻何其相似,怎麼以前我沒有發覺。但是,他們説的也不無道理。沉思良久,我終於説:“好,我答應合作。”以然拍拍手:“好極了。我這就請他們進來。”

“他們已經在門外了?”我驚訝“你認定我會答應?”

“無憂説,你一定會答應。”以然勝利地笑,望向無憂的眼中寫滿了賞與信任,而無憂的眼仁忽然變得很黑很黑。

“無憂説,不論是為了幫我忙還是為了怕警察再麻煩你,你都一定會答應。”是了,我忘記最瞭解我的人其實應該是無憂,她總是比我們自己更瞭解我們每一個人。

我於是據實以答:“我們乘吉普車走高速到西安,旅途非常順利。一路遊山玩水,沿途在汽車賓館休息…是,他用假身份證登記,一切依足手續,沒人查問過…他的身份證姓名?我告訴你們也沒什麼意義,因為他肯定已經換了。”

“他沒有同什麼人聯繫,他説過親友是世上最不可信任的,只相信孤軍作戰。”

“我們在山裏自給自足,他負責打獵,我負責採摘,有葷有素,三菜一湯,還有飯後甜品,物質極大豐富。”我説得興起,盡情描述起山林生活來:“榆錢錢的顆粒很小,翠綠的,成串長在樹枝上,單個看很像圓形方孔錢,所以叫榆錢兒。可以成串捋下來,味道青中帶甜,很口。我們的早點主要靠它,有時也採野果,比如桑椹,酸棗,但是不大容易飽。”

“蘑菇湯最容易做,扔進水裏加點鹽就行了,連味素都不需要。魚湯要麻煩些,因為先要去腥,姜葱也有,都是野生的,用量的把握要不斷試,同我們買的家葱不大一樣。”

“最常吃的野味是麻雀和野兔。有一次我們獵到一隻懷孕的兔子,鍾楚博要殺,可是我不忍心,建議可不可以養幾天,等它生產,鍾楚博説野兔是不能家養的,非氣死不可。我不聽,堅持要養一養看,結果,不知道是這一隻兔子特別温順呢還是因為當了母親不捨得死,居然真被我養活了,果然生了兩隻小兔子…”男警打斷我:“這裏沒有人聽你講天方夜譚。”

“是你問我我才説,我説的都是真的。”

“聽起來很漫呢。”女警嘻笑“好像魯濱遜與星期五。”哦,我一愣,這段故事我倒也讀過的,只是從來沒有同自己聯繫過,現在想想,還真是有點像。

女警追問:“那隻兔子後來你們殺了沒有?”我凝視她:“如果是你,你會殺嗎?”

“不會。我家裏養着兩條小狗,有一次得了狗瘟,朋友勸我讓它們早死早託生,可是我哭了整整一下午,怎麼也下不了手。自己養的東西,怎麼捨得殺?”我微笑,總是這樣,女,首先是一種母,警察也不例外。我很想同這女警談談她的小狗,可是男警已經頗不耐煩:“不要再説這些與本案無關的問題。你好好想一想,有什麼線索,可以幫助我們儘快抓到鍾楚博。”

“我知道的都已經説了,如果我有線索,我早當警察去了。”問案一直持續了三個鐘頭,直到醫生來干涉,説病人必須休息了,兩位警察才告辭。臨出門前,那女警猶自回過頭來追問:“那隻兔子後來怎麼樣了?你們殺了它嗎?”

“沒有。”我回答她“我也不捨得。”她放心了,衝我擺一擺手離開。

我用雙手墊在脖子下面,想起那次為了兔子同鍾楚博發生的爭執。

“你不能殺死它。我養了它半個多月,親手為它接生,已經當它是朋友了。”

“別扮菩薩裝慈悲了,別忘了這之前你至少吃了有十幾只兔子。”

“那怎麼好相比?那些兔子我又沒養過,沒情嘛。”

“誰説過餵養過就不能殺了?人家養雞養豬還不就是為了殺?像你這樣,全世界的人都吃素好了。”

“這不一樣啊,養雞本來就是給人吃的。”

“有什麼不一樣?雞是給人吃的,兔子就不是給人吃的了?弱強食,自然規律,你這叫逆天行事,懂不懂?”

“哦,我是逆天行事,你倒是替天行道?”那一次,我們足足吵了有一個小時,最終以我的勝利而告終。其實我心裏很清楚,這樣的小事,他一定會依我的,吵一場,只是為了尋找話題打發無聊罷了。

其實鍾楚博真的很順從也很遷就我,在大多情況下,他都不是一個計較的人。他沒什麼不可改變的原則,不能違背的良心,永遠只憑情緒做事,沒有是非對錯,沒有善惡標準,活得自在而唯心,如天馬行空,放蕩不羈。與他相處的子裏,我曾經真心快活。我想念山林,想念松風鳥語,想念明亮温暖的篝火,以及我們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