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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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許久,終於説:“為什麼?”我愣住。
他的話並不完整,但是我聽懂了,他是在問我,為什麼要救他,為什麼這樣高興。為什麼?
我是恨他的。苦心孤詣找出他的犯罪證據,將他繩之於法,置之死地,為許琴報仇,為自己洗冤。可是,當他的生死握於我一念之間,我卻沒有片刻的猶疑,一心一意,想的只是要他活下來。為什麼?
但是我已經無力回答。隨着他的醒來,我最後一分力氣和意志也耗盡了。我再一次説:“你醒了!”接着眼前一黑,軟倒下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
一張鬚髮相連但是充滿善意笑容的臉趨近我:“你醒了?”那張臉藏在鬍子頭髮後面完全看不清,可是聲音是悉的,那是鍾楚博。
“鍾楚博?”我輕輕喚“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
“兩天兩夜沒睡覺沒洗臉沒刮鬍子,就變成這樣子嘍。”
“我已經睡了兩天了嗎?”我想掙扎着坐起,可是手臂僵直麻木不聽話,原來已經上了夾板——兩板夾着胳膊用繩子捆起,很古老的一種接骨方法。屋子裏充滿了濃郁的草藥香,我約略有些猜到自己的處境。
果然,門簾一挑,一位面黝黑但態度慈祥的老先生端着碗湯藥走進來,呵呵笑着説:“姑娘,我老頭子幾年中醫沒白學,到底把你一條小命從閻王爺那兒硬拉回來了。有這麼一次,就是趕明兒我一閉眼死了,也對得起自己行醫一輩子了。”
“醫生,是您救了我?”想到在做“盜鹽賊”的那段子還曾造訪過他家呢,我不有些臉紅,不過好在正發着燒,大概不會引起他的懷疑吧。
“醫生?”老中醫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這輩子,還沒人叫我醫生呢。你是城裏娃吧?這兒人都管我叫大夫。”我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鍾楚博通各路方言,他一定沒有對這老中醫説實話,八成説我們就是這山裏的或者是附近村裏的人,走山路遇了狼,而他的樣子,混在山民中也實在看不出兩樣,老中醫大概到這時候才知道我們是從城裏來的吧?那麼,他是曾經收到過通緝令的,會想不到鍾楚博就是那通告上的通緝犯嗎?
我偷眼看鐘楚博,他正一臉焦慮地望着我,分明沒有想到那些顧忌,只是催問醫生,哦不,大夫:“她現在醒過來了,就沒事了吧?”
“難説,難説。”老大夫放下藥碗,翻翻我的眼皮,摸摸我的額頭,又對着上了夾板的手臂反覆看,最後搖着頭説“現在還難説得很呢。”
“難説?你不是説已經把她從閻王爺那兒拉回來了嗎?”
“命是肯定拉回來了,不過這條胳膊嘛…”
“胳膊?你不是已經給她接了骨?”
“可是你沒看到她傷口發炎了嗎?我還正納悶這娃身子骨怎麼這麼虛呢。原來是個城裏娃。那就難怪了,抵抗力太差,一點小病小災地就抗不過去,又昏了這麼久,沒燒壞腦子已經萬幸。要是咱山裏娃,哼,別説摔斷條胳臂,就是摔斷腿,打斷肋骨,只要接上骨,當場就能下地;走動,哪裏知道什麼叫發炎呀…哎,依我看,你們最好還是回城裏去吧,那裏有進口消炎藥,我這窮鄉僻壤的,中藥治慢症還對付,像這種急症發炎,可是沒把握。前兩天我是看娃的情況太緊急,怕往山外送給娃耽誤了,説不得,只得大着膽子試一回,總算愣把娃叫醒了,這就已經是千好萬好了,可是這只是解一時之急,要想讓她徹底好利落,我可沒把握,就算吃中藥醫好了,這胳膊也多半會留下點殘疾,有點‘骨質增生’啦‘骨關節突出’啦啥的後遺症,本來呢,要是咱山裏娃,胳膊肘兒拐一截出來也沒啥,不耽誤幹農活就成唄,可是城裏娃不一樣,都愛漂亮,你看這娃俊俏的,胳膊擰着一截只怕不願意,再説她又發着燒,這個情況也不穩定,要是咱山裏娃,兩碗藥下去一準好,可是城裏娃不一樣…”老人家“山裏娃城裏娃”裏嗦地説了半天,中心意思無非一個:就是他這裏治不了我的傷,非得送我進城不可。
而進城,就意味着鍾楚博的身份將暴,他會被逮捕歸案,判以極刑,就像我説過的那樣,被我親手送上絞刑架,雖然,並不是我抓住他並把他給警察的,可是結果是一樣的。
我看着鍾楚博,現在,我的安危捏在他的手上,而他的未來,也同樣地掌握在我的手中。要麼我殘着一條胳膊繼續隨他亡,要麼他為我的胳膊賠上一條命。
可是,他好像完全沒有想過這些似的,直截了當地對老人説:“那還等什麼呢?想辦法送她進城呀!”我呆住,忍不住叫他:“鍾楚博!”他一愣,也反應了過來,可是眼中沒有絲毫猶疑,仍是理所當然地説:“我們必須馬上想辦法送你進城就醫,我不能讓你的完美有一點點損失。”淚水忽然矇住了我的眼睛,我是完美的嗎?我的完美比他的命還重要嗎?
鍾楚博握住我的手:“琛兒,你説過,就是一株花也會疼,何況你呢?也許,我早就應該向你學習,學習尊重生命,學習認真生活,但願,現在還不太晚。”老人家聽不懂我們説的這些,只是聽了一句進城,就立刻張羅起來:“要是真想往城裏送,那今晚就得讓我們家大小子上路了,這姑娘是肯定走不了山路的,得從城裏調救護車來,讓人家來接她…”鍾楚博取出一疊錢:“老大夫,一切全靠你了,要怎麼做,就依你説的辦吧。”老中醫大概一生中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彷彿錢會燒手似的猛地向後退了一步:“這…這…”我嘆息,鍾楚博此舉可謂招人嫌疑,很明顯他已經豁出去了,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猜疑,反正,只要明天老中醫的大小子進城一説,鍾楚博的身份就一定會暴,此刻再遮掩也是沒用的了。
在這一刻,我終於明白鍾楚博對我的愛有多深,如果我們可以早一點相遇,當我沒有遇上以然,他沒有娶過許琴,最重要的,他不曾犯下過那麼多不可饒恕的罪行,也許我們會彼此眷戀,就像山中的一對兄妹鳥兒,相親相愛,比翼雙飛,可是,太遲,太遲了…
老中醫的大小子出發了。
我知道,這是我同鍾楚博相處的最後一夜,如果他不願意等在這裏束手就擒,就必須在天亮之前離開。
天一點點地亮了。他望着我,滿眼的不捨,可是仍然故做瀟灑,強笑着説:“我已經決定了,把你還給柯忤作。你這樣子,跟我在一起只會拖累我,我不能再帶着你走了。”我忽然覺得鼻酸。
“鍾楚博,如果,如果你自首,是不是一定會判死刑?”
“你希望我自首?”他凝視我。
“我很矛盾。”我坦白地説“你不是説希望可以學習認真地生活嗎?可是揹負着那麼多罪惡,一路逃亡,怎麼可能是一份認真的人生呢?可是…”我低下頭“如果服罪的結果是死路一條,我又…”
“你又不願意我死,是嗎?”他的眼睛閃亮,他的語氣熾熱。我知道他在渴望我的承諾與表白,可是,我不願意給他這樣的幻想與錯覺,我的心中,只有柯以然,我不能背叛他的愛,即使是在別人的誤會里,也不可以。
鍾楚博的眼神暗下來,他走到窗邊默默地看着天邊,許久,忽然猛轉身近我,很快地説:“他們來了!琛兒,我要走了;但是隻要你一句話,我就會為你留下,寧可死。”我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什麼待我這樣好。一個殺手,怎麼可以有這樣深摯強烈的情,這還像是鍾楚博嗎?這個時候,我真希望他能夠殘忍一點,自私一點,就像一個真正的兇手那樣,那樣,我的心就不會這樣彷徨,猶疑,不知所措。良久,我終於説:“你走吧,我不會告發你。”他猛地閉上眼睛,那一剎,我懷疑自己看錯,不會吧?他眼中瞬忽閃過的,是淚嗎?
他低下頭,在我額上飛快地一吻,輕聲説:“琛兒,我真是捨不得你。”不等我反應過來,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後。
接着,遠遠地,我聽到有警車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