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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歌嘯雲霄雁途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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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一個聲音叫道:“駕!神牛快跑,咱們不比馬差!”就見馬羣中搖頭擺尾地踱出了一頭牤牛,上面騎了一人。那牛看去毫無出奇之處,分明就是田裏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極為緩慢,但背上那人卻得意洋洋的,彷彿所騎的乃是黃飛虎的五神牛,王愷的八百里跤,乃是無尚的奇珍,連汗血寶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極為怪異,下身着了條鵝黃的綢褲,飄飄灑灑蕩了開來,褲腳就有三尺多長,在最尾端一束,亂雲般堆積在牛背上。上身卻赤着,只斜披一條綢帶。若是江湖異人或者鄉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罷了,可此人一身皮膚潔白豐潤,面容俊美,就如純粹的白玉雕琢一般,彷彿烏衣風的王謝子弟,本該端坐鳳閣鸞台中,談些清遠之旨,哪裏會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風塵跋涉、行走江湖?

他頭上戴了頂盤絲的錦帽,中間卻不如時下所興一般鑲了玉石,而是高高了只鳳尾,顧盼之間,鳳尾下的蘇墜玉一起鳴響,金聲玉振,傳之甚遠。

這身行頭,連郭敖見了,都覺怪異,只是他卻絲毫不覺,清澈的眼睛四下張望,當真是顧盼神飛。忽然一眼見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楊老大,你看這裏又有林子有火,還有人在,我們為什麼不歇一會子?”那領頭的人三十多歲,臉上神倒是極為幹練,聞言點了點頭,道:“歇歇也好。先喝幾口酒墊一墊,趕到前面的鎮子上,咱們再好好休息。”一行人紛紛下馬,將牲口拴在身邊的樹上。那騎牛之人腳尖輕點,從牛背上躍下,在牛上輕輕拍了一掌,讓那牛兒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聲就坐了下來,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見郭敖不説話,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農,你好像是個小農,我們看來是一家子,説不得,只好親近親近了。”郭敖低頭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農也不在意,張目向四周望了望,嘆道:“如此暮秋天氣,又當暮時節,風呼兮雲怒,水擊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籟麼?我們僥倖生而為人,懂得音聲之曼妙,曲律之調諧,那便不能不鼓踴其後,作歌以和了。”他拉拉雜雜地説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聽懂了沒聽懂,只管自己説得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從出了一隻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邊吹了起來。

一時振音嫋嫋,宛如孤鶴上升,極暮天而遠起。秋水紛紛,化作滿空輕煙,佈滿天地。那鶴兒盤旋左右,漸漸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於純青的天中,只餘下説不盡的一片輕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這麼好,竟然連素來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頗有不及。一時聽得心曠神怡,不腳尖輕點,合着他的拍子擊打了起來。

沈農見有知音俊賞,不大喜,笛音稍息,就見他嘴微張,長嘯了起來。

郭敖立時就覺一隻大刀直切進自己的膈之間,隨着沈農的嘯聲,不住地撕拉,將內腑臟器一塊塊地磨割下來,擠成粉末。

這少年聲音清雅好聽,笛聲更是氤淡清麗,但一嘯起來,聲音登時變得沙啞乾枯,宛如放了幾十年不用的馬車重新套了起來,早已生鏽透頂的鐵軸摩擦時的酸澀之聲,當真驚心動魄。

就算天羅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華音閣新月妃的天風環佩琴、曼荼羅教持國天的伏魔琵琶也沒有他這嘯聲的殺傷力!當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雞脖子,以郭敖十年練劍,十年養氣的功夫,都不住臉上駭然變,一招“潛龍騰淵”右手虛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過去。

郭敖一動,沈農立即住口。郭敖就覺口一暢,快意之處,更勝喝了十斤雲仙宮的梅豔冰。身上壓力既去,出手也就緩了下來。一轉眼,就見沈農滿臉興奮地望着他。雙目中噴出的狂熱的火光,讓郭敖都不打了冷顫,急道:“你做什麼?”沈農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潛龍騰淵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見沈農搶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蠍,急忙躲開。

沈農也不在意,當空虛抓了一把,就彷彿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動幾下,興奮地道:“我這一聲長嘯,乃是東晉祖逖聞雞起舞時所做,名字就叫做‘雞聲’。兄台一聽到我這嘯聲,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聞吾嘯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説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這等嘯聲,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時就會真氣倒,連吐三口鮮血。若是再多聽片刻,真氣失控,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還談什麼知音不知音?難道真有什麼嘯歌叫做“雞聲”?

沈農見郭敖不答,當然以為他是謙謙君子,不務虛名。又搶上一步,抓向郭敖的雙手,聲音中熱度再增幾分:“郭兄,小弟這裏還有犬鳴、狼嗥、狐啼、鬼嘯等音,兄台不可不聽。這犬鳴者,乃是孟嘗君盜齊裘時所;狼嗥者,乃蘇子瞻畋獵之時所興,聲音之宛妙清揚,曲折動人,那是比雞聲更勝一籌的。慢説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獨珍,殛與兄台同賞啊。”他説得如此急不可待,卻是要郭敖聽他的什麼犬鳴狼嗥。郭敖頓時全身寒森豎,情不自地身形暴縮,要從他不斷熱情相邀探來的雙手中解出來。

要説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了,強如他的也不是沒有,但被得如此狼狽,卻是生平僅見;被狼狽且不思還手、不敢還手,那不但是從前沒有,想來以後也不會有的了,也可謂空前絕後。

終於在郭敖脊背靠上樹幹之後,他的手再也逃不了,被沈農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陣猛晃。郭敖情不自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邊,依舊坐下。沈農也不再客氣,兩隻手緊緊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陣長嘯。果然怪奇突兀,蕭疏森放,既似瘋狗,又如狂狼。而且不是神狀態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到陷阱裏,幾十個人圍着用子轟擊的垂危野獸,一聲聲嘶喚出的都是瀝血的淒厲。

郭敖只覺得腦袋快要爆開,頭昏昏沉沉的,劍氣本不受控制地自行運轉,就待向沈農頭上落去。但那狼嗥之聲強大無比,郭敖一劍在手,卻無論如何聚不起力氣來。張口喝斷他,聲音卻不知怎麼的,剛到喉間就自行嚥住,只覺一陣陣的酸楚。這便可謂哭無淚。

他滿含希望地尋覓着那些同來的鏢師們,卻發覺他們一人抱着一棵樹,屏氣靜息,一耳緊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貼在樹皮上,這個姿勢,正好將耳朵堵死,身體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腦魔音,看來是早有準備了。他們此刻真是心無二用,慢説理會郭敖,就算郭敖拿針刺他們,他們都不會動彈分毫。

突地黃河之上傳來一聲急嘯,瞬間劃破夜,直衝入沈農的狗哭狼嗥中。那嘯聲來得極快,不似從人口所發,倒似極迅捷的破風之聲。但是河水排空,濁滔天,以郭敖之能,尚且只能潛底而行,又有什麼人能夠如此快速行駛?

沈農一怔之下,住口不嘯。郭敖立時如蒙大赦,趕緊搶開一步,也抱住了一棵樹——打死他可以,讓他放開,那是想也休想。

突地轟然一聲大響,一團巨大的黑影從河面上直衝出來,向眾人砸了過來。

眾鏢師顧不得抱樹,急忙抵擋。但那黑影長几兩丈,卻又怎生招架?命當前,也顧不得沈農可能會趁人之危再出鬼嚎了,只好紛紛走避。

就聽一陣驚天動地的亂響,那黑影砸在了篝火之上,大片的水花濺出,眾人定睛看時,卻是一艘黑黝黝的快艇。

那沈農卻極為仗義,快艇砸下來時,他拖着郭敖就向一邊滾去。郭敖樂得不顯功夫,任由他拖着。沈農一面拖着郭敖,一面低聲道:“兄台不要着急,一會子我再嘯給你聽!”突聽一個嬌俏的聲音道:“你們有腳的趕緊走,本姑娘不為難你們。只是這銀子,我收下了。”那聲音倒是好聽,郭敖終於有了點生而為人的樂趣,仰頭看時,就見那快艇船頭站了一位小姑娘,大約十六七歲,身上穿了一身荷葉短衣,頭上挽了個小小的髮髻,看去很是輕俏。這時努力做出一種惡狠狠的樣子來,卻不料一個人若長得美了,那便失去了做惡人的資格,無論裝得多麼兇毒,總是很難讓別人怕的。所以江湖上有名的惡人,便很少是女子的。

走鏢的人當然經常會遇到劫鏢的。楊老大並不怎麼緊張笑道:“姑娘若是少銀子花,在下這裏還有三十兩的私房錢,姑娘先拿去花了如何?銀子雖然少了些,但姑娘省着點花,也夠買幾身很漂亮的衣服,吃幾頓很豐富的飯菜了。”説着,他真的從懷中掏出了一把碎銀子,真的向那姑娘遞了過去。

郭敖不嘆了口氣。這姑娘能在濁濤猛惡的黃河之上將舟駕得如此快,驅舟一衝十幾丈,手底的功夫,無論如何都不會平庸。這楊老大卻看着她只是個可愛的小姑娘,便掉以輕心,那就有他的苦頭吃了。

可愛,也是會殺人的。尤其是可愛的小姑娘,她們殺人的時候,簡直就不眨眼。

這位小姑娘也是,她笑盈盈地看着楊老大,眼睛一點也不眨,她伸出手去,接過了楊老大手中的銀子。楊老大臉上的微笑更盛了,能夠如此輕鬆地解決這件事,當然最好了。鏢局是做生意的,不是打打殺殺的,能不動手的時候,他也願意將真氣省下來。

那小姑娘笑得更甜,她雙手一,那三十兩銀子忽然就被她成了細小的一細長的銀,她的手一抖,這忽然就進了楊老大的耳朵裏。

從這個耳朵裏穿了進來,再從那個耳朵裏穿了出去。楊老大的頭上忽然長出了亮晶晶的兩隻角。他的眼神也變得極為怪異,就這麼站立着,再也説不出一句話來。

那小姑娘的笑聲卻大了起來:“你的銀子我不要,還給你。”她甚至拍了拍楊老大的肩膀,柔聲道:“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決定讓你不一滴血。畢竟,這個世界上的好人已經不多了。”楊老大用盡力氣張開嘴,想説什麼。那小姑娘將耳朵湊到他嘴邊,道:“你還想説什麼?你若是還能説出一個字來,我就把銀子捏成原樣,還給你如何?”楊老大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便這麼站着死去了。

那小姑娘嘆了口氣,道:“既然你沒有什麼好説的了,那我就問其他人了。”她真的站直了身子,問道:“你們還有誰要給我銀子的?”她笑盈盈地將目光從眾人身上掃了過去,那些鏢師們都覺她目光平平的,但是所及之處,身上沒來由地就是一陣惡寒——彷彿殺過千人的神兵利刃一樣的惡寒。

那小姑娘嘆道:“我就説麼,好人越來越少了。我師姐告訴我,好人的錢是不能要的,所以呢,我只要‘不是好人’的錢。你們跟這個好人在一起,馬馬虎虎就都算你們是好人得了。你們的錢我不能要。”她身子忽然就到了馬前面,輕輕釦着馬背上的銀囊,突地拉過一位鏢師,大喝道:“這銀子是你的麼?”那鏢師嚇得一哆嗦,急忙搖頭道:“不是我的,是沈先生…”那小姑娘截口道:“不是你的,那就可以了。有誰能站出來,認領這些銀子的呢?”眾鏢師都是一陣默然。

因為他們都看到那小姑娘只是兩手指輕輕敲着銀囊,那匹馬就一寸一寸地向地面陷了下去。奇怪的是那馬的腿並不彎折,而它也不嘶鳴,竟像是泥鑄的一般。

但這些鏢師一路騎着它來,自然深知它絕不是泥鑄的。

這小姑娘的武功不但厲害,而且有種説不出的詭異,這一下便更增其震懾之意。

郭敖見識雖廣,一時竟也看不出來路。

那小姑娘見沒人回答,一張笑臉笑得紅撲撲的,更增豔麗。她柔聲道:“再問一遍…”突聽一個同樣清脆的聲音叫道:“我!我!”小姑娘跟郭敖同時側目,要看是誰爭着回答。就見沈農高高舉着一隻手,極為興奮地望着小姑娘。

他的神情真叫一個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