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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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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祭是老河將我揹回到蒼木嬰爾家中的。蒼木嬰爾吃驚地望着我,又拿出一些內服和外敷的草藥。她沒有理由不這樣,因為沒有被蒼狗獒拉咬死,就證明我已經得到了大山神的原諒。老河陰沉着臉給我包紮好了傷口,之後,他就走了。一會,他和蒼樸帶着蒼狗獒拉一起回來。蒼狗獒拉衝躺在炕上的我殷勤地搖搖尾巴,便又出去卧在門前舐自己的創傷。老河面對臉陰沉的蒼木嬰爾坐下,而蒼樸卻忐忑不安地站在母親面前——蒼娘。

蒼木嬰爾轉過身去。蒼樸渾身一顫。老河乞哀地叫一聲,突然咚地一聲跪下了——蒼娘,是我把鬼不養兵娃出巖的,要懲罰就懲罰我吧。

蒼木嬰爾還是不語,冷峻的臉上肌不住地搐,她兒子不輕嘆一聲——蒼娘——起來——你答應我了?

蒼木嬰爾滯重地搖頭,完了就開始鋪被褥。她要睡覺了。

老河只好站起,小聲對蒼樸説,你也睡吧。你畢竟是她的兒子,她不會説出去的。蒼樸耷拉着腦袋,回身朝外走去,坐到蒼狗獒拉身邊。老河走了。

我忍着疼痛閉上了眼睛。這是一個月淡淡的夜晚,我睡不着,蒼娘翻來覆去也沒有睡着,而蒼樸卻一直坐在門外。天就要亮了,疼痛漸漸消逝,我的清醒的頭腦突然模糊起來。等到老河推門進來,用叫聲吵醒我時,我才意識到我剛才是睡過去了。

蒼娘不在,蒼樸也不在,這家的主人只剩下蒼狗獒拉了——你是個鬼嗎?你不害死人就不安生?蒼樸死了你得償命。你得給蒼娘做兒子。

我無言以對——你出賣了他。你怎麼沒讓狗咬死呢?

我是有罪的。蒼家人的大山神原諒了我,卻無法原諒蒼樸。而他的母親,一個信守森林法規的女人,為了全體蒼家人的幸福平安,在這曙即將照耀大地的時刻,義無反顧地帶着兒子走了,她要去告密,而兒子又是去自首的。我喃喃地説,老河,你要我怎樣?要我死?那你就殺了我。沒等老河説什麼,就有人朝我撲來,帶着一聲哀慟的呼喚,我愣了。撲到我面前的竟是鬼不養兵娃。我撐着身子坐起,用帶傷痕的雙臂笨拙地擁抱了他,你回來了?好嗎?他説他好多了,説着出兩串眼淚,又告訴我,他是在一個女人的心護理下恢復了身體,那女人就是蒼樸的未婚。我聽着想哭,卻忍住了。老河心思重重地坐在了炕沿上。

大概是不想見到我們,蒼娘幾天沒有回家。第七天早晨,我們打算出去探聽一下消息,就見從前方樹林的邊緣冒出一個穿着斑斑斕斕的女人,沿着一股溪走了幾步,便直奔我們,邊跑邊扯大嗓門喊起來,也不知是在喊什麼。那聲音迴盪在死寂的野林中,悽婉而瘮人。我們誰也不敢出聲,呆然木立,像是晨風在這片台地上吹出了三棵黑杉樹。她不是在呼喚,而是在索要。她跑近了,立在我們面前,哀哀地説,明天就要祭祀大山神了。

三棵杉樹動盪起來,樹幹連同枝葉一起搖擺。之後便又安定了,樹一樣的人頓時沒有了面孔。面孔和身子都罩上了一層光潔的沒有情緒淌的青樹皮——你們害了他。

鬼不養兵娃叫了聲姐,就哭起來。

我變得異常緊張,額上沁出了汗水,孱弱的身體似乎頃刻就要倒下。因為我看到她徑直朝我走來。我地後退一步。但我知道,對責難躲是躲不過的。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膊,憤怒地望我。老河極不情願地過來勸解,告訴她,蒼樸不會死的,有我們在,蒼樸就會活着。我渾身一陣悸動,問老河,你有什麼辦法?——搶。

我想表示反對,卻見蒼狗獒拉衝我急劇地搖搖尾巴。它右眼的腫脹早就消逝,體力已經恢復。而我呢?雖然能夠走動了,但還必須忍受傷口的疼痛。在生命力的頑強方面,人不如狗。我大吼一聲,那就搶吧。

女人不説話,亮閃閃、水津津的眼光在我和老河身上飄過來蕩過去的,像是乞哀,又像是誘惑,手將我的胳膊越攥越緊了。我説,他是蒼孃的兒子,蒼娘怎麼會讓他死呢?他死不了,死了我們給你當男人。她一怔,鬆開我,悽惻的眼神裏摻和進了幾許妍妍的光波,灑在我的臉上。我回避着走向一邊,卻見她晃動一身澤斑駁的衣服跟過來,使勁眼睛。淚漬沒有了,大得出奇亮得驚人的眼睛裏淡出幾絲淺淺的笑意。

怪了,時笑時哭,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是來幹什麼的?我這個念頭剛一冒出,她就慢騰騰扭轉身子,走了,留下一脈企盼的神,清亮透明。我們能覺到也能看得見:她來這裏似乎就是為了聽我説出那句話,為了衝我們笑一笑。

一片茂密的木姜林。林深境幽,這古老樹種組成的林帶,在曠世寧靜中煥發出俊的翠,酣酣暢暢地伸展着,一直到聳立着高大青杄樹的地方。青杄樹用龐大的主杆支撐起一座綠傘蓋,遮去了一大片雜草繁花鋪地的平場。一河動的人羣曲曲彎彎穿越木姜林,在平場上突然滯澀了,像遇到高岸阻攔那樣,一陣迴環往復的鼓盪之後變成了一片死海。

啞默。

幾百個男人老樹般佇立,幾百個女人新樹般佇立。蒼樸被綁縛着,跪倒在地,臉上的表情混混沌沌的,是遠古的淡漠。那大概也是柔韌的青柳樹皮編織的繩子,剝奪了他的活力和喜怒哀樂的自由。

男人們騷動了,一個個拔出刀,刺破自己的大拇指,然後排着隊過去,將拇指上的血狠狠地抹在蒼樸赤的褐肌膚上。

橫七豎八的紅痕跡。一會又變作血腥的莫名其妙的圖案。再後來,他的全身就殷紅一片了。

女人們抖抖索索地擠在一起,恐怖地凝望。

沒有風,沒有獸鳴鳥韻,沒有慣常那種奇妙的林聲,只有莊嚴的寧靜,張牙舞爪的寧靜。天上,雄渾的黑大山頂撕裂雲翳,用一種超人的深沉俯臨人世。

所有的男人都從際摘下一個砂罐,舉起來,放下去,水酒變作一道道白的弧線在空中出現了,又轉瞬消弭。有人過去,將罐口進蒼樸嘴裏。蒼樸的脖子揚起來,青筋一蹦一蹦的,喉結跳蕩。因大義滅親而受到全體蒼家人尊敬的蒼木嬰爾平靜地接受了五個男人的跪拜。她依次從他們手中接過砂罐,豪邁地暢飲。

許多女人動得哭了,眼淚簌簌,低泣聲一陣陣地像樹的湧動,引出了蒼木嬰爾的一聲浩嘆。隨後崛起了男人們的慟哭,憂傷而雄健。蒼樸也在淚,無聲地舒展着戰慄的靈魂,渾身大樹塊一樣的肌也在抖動,那是它貪婪生命的最後的抗爭。

森林幽靜思睡,柔軟的空氣帶着血光沉落又浮起,‮撫‬着一張張比石頭還要平淡的面孔。蒼木嬰爾帶頭唱起來,聲音沙啞低緩:母親帶我們走過去,走過去這山谷走過去這豁埡,太陽的故鄉神的家,卿卿吉爾瑪。

女人們緊跟着齊聲合唱:黑黑,濕濕,那裏的農田,青青,亮亮,田邊的木瓜,杉木的房子一百年不塌,一個嗨接一個,我們的娃娃。

而男人們的歌卻極其簡單:噢——啊——卿卿吉爾瑪。

蒼木嬰爾繼續領唱:靈鳥帶我們走過去,打扮我們的是遍地的鮮花,保護我們的是豹媽媽,不嘆氣不知乏。女人們再次合唱:鍋裏的鹿碗裏的羊肋巴,湯裏的油星星飯裏的渣渣,身上的皮襖一百年不爛,一碗嗨接一碗,釅釅的濃茶。

男人們吼起來:噢——啊——我們的豹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