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剩水殘山一酒家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在以上的決定之後,第三天顧肯堂便應邀表示願來。遐齡因為震於這位江南名土有奇人之名。老早便備了盛筵,在花廳等待,又命希弟弟兄親自到前黨寓所前去邀請。羹哥兒聽説父兄又替他請了一位老師,心中本不願意,但聽哥哥和父親説,這位老師是一位當世奇人,小心眼兒不也一活動,要看看這位奇人究竟如何奇法,便也欣然把衣服整好,隨着乃兄,帶了一名家丁,登車直向顧肯堂所居的崇文門大街長髮客棧而去。到了長髮客棧門前,羹哥兒搶先跳下來,一看那個客棧並不太大,再看門內進出的,都是一般買賣人,也看不出有什麼奇人,那帶來的當差年貴,見府裏所聘請的老師竟住在這個小客棧內,也不有點奇怪。下車以後先張了一下口,然後沒打采的,掏出護書,走到店門口帳房裏問道:“有一位從江南來的顧老爺是住在這兒嗎?”那位坐在櫃枱內邊的掌櫃的,把老光眼鏡推了一下道:“您是問那姓顧的老客人嗎?他在東跨院六號裏,是不是老爺我可不知道。”年貴心中不更加對這位老師有點懷疑,但是跟着兩位少爺來,又不敢不進去,勉強進店。那客棧只是一個四合院子,東邊還有一個小小跨院,院內朝南三間上房之外,只有朝西兩間耳房,忽見一個夥計剛從東院出來,便問道:“這兒六號在哪裏,有位顧老爺是住這兒嗎?”那夥計嘴向耳房一呶道:“就是那北邊一間,”一面高聲嚷道:“顧老客人在家嗎?你有客來啦。”一聲過處,半晌之後,才慢騰騰的,從耳房走出一個人來。年貴見那人年約五十多歲,長方臉,頷下三絕鬍鬚,頭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的一件青布長袍,外罩黑素緞馬褂,足下雙套雲的鞋子,渾身並沒有半點起眼的地方,心裏正想:“不要錯了吧!
不然憑這樣的人,我們大人怎麼要鄭而重之的,教兩位少爺親自來請呢?”想着,也不敢怠慢,連忙打開護書,將一封全帖呈上讓了一個安道:“敝上工部年大人,特差兩位少爺前來給顧老爺請安,並請顧老爺就把行李搬過去。”説着,不住偷着看那人瞼。顧肯堂接過帖子略微笑道:“貴上太客氣了,既已到此,就請你們兩位少爺進來吧。”
“是!”年貴見狀,不由心下又暗説:“憑這樣一個老頭兒,竟有這大的架子。我們大爺目前就是一個四品京堂的前程,今天雖然沒有穿上官服,便大刺刺的,連接也不接一下。”想着不便停留,又趕着到店門外,向希堯道:“顧老爺有請大爺和羹哥兒進去。”希堯連忙攜了羹哥兒一同進了東院,見顧肯堂已在門前着,連忙搶前一步把手一拱道:“小侄適奉家嚴之命,但同合弟來先生,請即便將行李移過去。至於所約各事,無不遵命辦理,想張老夫子早已上達了。”説着一同入室,又命羹哥兒拜見老師。羹哥兒一看,那顧先生,不但一點也不出奇,而且正是自己常常在德記鏢局看到的那個糟老頭,心中更加輕視。只因乃兄在旁,只得勉強叩拜下去。顧肯堂哈哈大笑道:“起來,起來,停一會到府再拜罷。”説罷,彎着一手便來攙扶,羹哥兒卻乘這個時候想使壞,用力一把抱住肯堂的右腿,心想先他一個跟頭再説。
誰知肯堂那條腿好像生鐵鑄成一樣,連撼也撼不動,哪裏攀得倒,接着右臂被人家一提,便身不由己的站起來,不由小臉通紅,叫了一聲老師。肯堂卻如毫無所知一樣,看看希堯笑道:“客中恕無款待,我一身之外,只有一肩行李,適已捆好,便煩尊管攜去,等到潭府,見過尊翁再為細談如何?”希堯一看那間房裏,除一椅一桌一牀之外,果然只有小小鋪蓋捲兒,委實也無落坐之處,便笑道:“先生真豪已極,小侄敬當如命。”隨命年貴先送行李上車,並請肯堂先行,一同出了店門。那年貴見這新老師的行個小得可憐,提在手裏不盈一抱,毫不吃力,不由暗笑。年府派來的本是三輛騾車,三人恰好各坐一輛。在登車之前,肯堂又從懷中掏出一張清單來,給希堯道:“請先命尊管今購齊,在封閉後園之前我備用。’希堯接過一看,見那單上,書籍文具之外,還有刀槍劍教、戈矛叉擋等項武器,笙蕭管笛、琴瑟琵琶等項樂器,甚至藥品、鋤錘等物俱有,不奇怪,但又不便細問,只唯唯將清單收好,把手一供各自登車。
等到年府,通齡本人已經出大門之外,笑道:“久聞先生今之奇士,年某何幸,得屈為寒舍西賓。”肯堂見面只一揖道:“肯學草野村夫,濫竿尊府西席已足光寵。競承如此相待,倒令我更加慚愧了。”説罷相攜人內,到東花廳落座。遐齡原本能吏,又震於炎武肯堂之名,另有用意,愈加欽敬。席次,賓主相談,極為歡洽,詩文之外,偶及朝政,肯堂更瞭如指掌,評析人物,無不中肯,遐齡希堯更出意外,暗暗稱奇不已。席裏便導人後面書房,命羹哥兒重行師生大禮,又再三相托,父子兩人才作別而去。第二天果然命人將各物購齊,送人園中。
如命將園中前後各門均用磚石截斷。只留喜兒一人在內伺候他師生兩人。沒有幾天,遐齡便舉旨巡撫湖廣,臨行又寫了一到極客氣而誠懇的信,以羹堯相托。不但府中上下,均各詫異,就連希堯,也不解父豐何以對顧肯堂如此見重。直到遐齡起程之前,才秘密説明,顧氏昆季,主子久有密旨囑中設法網羅,以免為朱明遺孽利用。並且説,肯堂在府教讀,業已奏明,奉旨優予款待,以後務必隨時留心,希堯這才恍然大悟。
最奇怪的,那顧肯堂,自和羹堯人園之後,便命喜兒,將樓上收拾出一間來,作為自己起坐之所,都命羹堯和喜兒主僕兩人宿在樓下。逐只有自己觀書,既不教一句書,也不令他寫一個字,好像沒有教讀這回事~樣。那羹堯最初兩天還不覺得,一連四五天過去,終無事,又無法出園一步,不閒得極為苦悶,只有上樹掏些小雀兒,或者在池邊摸些魚蝦消遣,再不就找喜兒用那從源局偷學來的拳法和他放對。但是喜兒最初還上一兩次當,以後便躲得遠遠的,再不就侍立作肯堂身邊,任他叫喚再也不理,漸漸自己覺無聊,卻又不甘心向肯堂請求教書,不由把個喜兒恨透了,老想給他點苦吃,才心頭之恨。有一天乘着喜兒送碗謀到外面去,先藏在離書房較遠的途中,等他回來,冷不防跳出來就是一拳,向脅下搗去,卻不料就這幾天功夫肯堂已經暗中教會了喜兒一套十八拆手,只輕輕一閃,便從容避過,他那偷學來幾手不全的拳法,一着也用不上,只急得把小嘴一琢,悄悄的走開。如此一連幾次,一次也沒有能得手。自己想了一想之後,忽然悟出,這顧老師是常在鏢局子裏面的。
那天抱他那條腿子又和鐵鑄的一作,一點也沒有抱動,不要是老師已經將拳法傳了喜兒了吧,要不然怎麼以前他老吃虧,現在義為什麼不倒他呢。想罷,不由又把一腔怒火轉到老師頭上,好在自己夕玩的那把匕首,已經偷着帶進來,又乘着肯堂午睡的時候,挾着匕首,偷偷跑上樓去,躡手躡腳的,走到榻邊,着匕前用力向胄堂腿股上紮下去。
誰知肯堂在睡夢中,好軟藝語一樣,低喝道:“畜生,你好大膽!”身子略動,那一匕首,正紮在牀上,急切中又拔不出來,不由十分慌急。再一細看,肯堂仍睡在榻上鼾聲正濃,好像一點不覺。心才略放,使輕輕的握緊匕背,用力拔出來,比着肯堂的心窩二次扎去,猛覺一隻右手好像被一道鐵箍箍着,再也扎不下去,並且奇痛入骨,不由大叫一聲!
“啊哎,痛死我了!”腿子一彎,一雙膝頭直向榻前挫下去,兩淚,咬着牙齒只不開口。猛見肯堂兩眼一睜,威光人,哈哈大笑道:“你這畜生,如此膽大,竟敢向我行兇,今天且教你知道厲害。”説着右手一揚,左手在他右肩上一拍,那把匕首當的一聲落在地板上,一隻右手垂着再也抬不起來,其痛傲骨,不消一會,只痛得他涕淚,頭上沁出冷汗來,不由用左手捧着右手瞪着眼,又是咬着牙齒不開口,也不求饒。肯堂見狀,慢慢的從榻上坐起來道:“今天且饒過這一次.再敢如此行兇,你這隻手便難復原了。”説罷,用右手扯定他的那隻手向上一抬一送,羹堯只覺得又是一陣奇痛澈心肺,大叫一聲便昏厥過去。等醒來一看,已經睡在自己榻上,老師正含笑坐在榻邊上,一面用手在自己身上按摩着,手臂已經一點不痛,全身更舒服異常。
想起方才的事,不由羞愧難當,把頭背轉過去,向牀裏假裝仍未甦醒。肯堂笑了笑道:“你記清了,以後只心平氣和一些,不要妄為,便沒有虧吃了,要不然,終有自取其辱,喪命亡身的一天,現在好好睡一覺,以後如若想學些什麼,不妨找我去!”説裏便出房登樓而去,從這一回起,羹堯已經不敢對這位老師妄想動手,但也不肯跑去求老師學什麼,一連十多天下去,更加煩悶得厲害,吃飯以外就是躺在牀上睡覺。
忽一天,已是三月天氣,北國依稀才見來,園中花樹,都被上了一層綠衣,花幾朵兒也完全開放。羹堯飯後,一覺醒來,忽然聽見,隔着小溪湖山石下;傳來一縷蕭聲,異常悦耳,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走出去一看,只見老師在幾株碧桃花下,放了一張小几,上面茗碗酒博雜陳,還有幾碟緻的菜餚,似乎已經獨酌多時,此刻正立在花下品着組,心中不由暗説:“這個老傢伙,一個人倒如此作樂,卻把我鎖在這園子裏,走又走不了,打又打不過他。這便如何是好?”又聽了半晌,那蕭聲越發入妙,不由把個野馬也似的孩子聽得呆了。肯堂吹了兩曲之後,放下蕭,又喝了幾杯酒,便踱到假山石後面去,揹負着手越走越遠。羹堯一見老師走遠,連忙走向小几,取過那隻蕭來偷偷地吹了一下,不但不諧音節,連響也不響,一賭氣,拿在手裏只管發怔,猛聽老師在背後笑道:“你喜歡這東西嗎?我來教你如何?”羹堯回頭一見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後面,不由臉上有點訕訕的。肯堂微笑着,一把握着他的小手道:“來,來,我來教給你。”説着取過那支蕭,説明了工尺,傳了吹法,又寫了一個極短的譜,教他記好,學着吹。
羹堯原來極其聰明,~教便會,一兩天後.把那短譜記,居然依樣葫蘆吹得一點不錯,不喜得抓耳撓腮,又請老師教第二個譜子,夜不歇的練習着。十餘天的,蕭已吹得絕好,又學其他樂器,不上三個月便把所有絲絃全部學會,師生情也一天一天的好起來。羹堯不對於樂器漸漸有點厭倦了,忽然又想起那天被老師制住的情形,便乘了肯堂一個高興的時候道:“老師,您那天一下於就把我制住,痛得我一隻手動也動不得,那是什麼緣故,能教給我嗎?”肯堂笑道:“那是武術中間的一種卸骨法,只要你願意學,我沒有不教的。你如願學,必須先下一番苦功,這決不是立刻就會的,至少也得兩三年,而且非有恆心毅力不可,你能每天不間斷的下苦功去練習嗎?”羹堯本來就酷愛武術,一聽老師肯教,心中又是一喜,忙道:“只要老師肯教我,不管什麼苦都願吃,決不中途間斷。”肯堂笑道:“那麼,我知道,你過去曾在德記鏢行,偷學過幾手紅拳,何不先打一兩趟來我看看。”羹堯聞言,不把臉差得飛紅,扭犯得説不出話來。
肯堂不又笑了一笑道:“這又有什麼值得害名的?難道我還笑你不成?你沒有學過還只罷了,既學過,為什麼反這樣起來?你只管打來,學不全,或者架式錯了全不要緊,我指點你好了。”羹堯被迫數次,沒奈何只得帶愧將那偷來的一套大紅拳,打了一趟,肯堂點頭道:“是那趙子平教你的嗎?”
“不是,是他教那徒弟張德祿,我在旁邊看的。還有一套黑虎短拳我也會,那套小金槍,因為有好幾着,都是地堂功夫,我始終學不會。”羹堯説着,不有點息。肯堂道:“這也着實虧你了,沒有人指點,能有這樣,就算很不錯。不過,這工夫可惜白花了,一點用處全沒有。”
“為什麼?是這套拳術沒有用麼?”羹堯不愕然看着老師。
肯學道:“這是極免費的北派大架子外家拳術,為什麼會沒有用。我是説你只偷着學了人家一套空架子,沒有一招一式是完全對的,而且一點功夫沒有練,單憑一兩套拳,就練一輩子也練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我才説沒有用。”羹堯道:“您説的工夫,我也練了不少子,那付最小的仙人擔,我已經能舉起來,兩臂也加不少力氣,這是不是算功大呢?”肯堂正道:“那當然也是練功的一種方法,不過練的全是浮力,而且不得法,非受傷不可,輕則有傷筋骨,重則非吐血即受其他的內傷,決不是你能練的。即使練成功,兩臂能有五六百斤力量,一遇到行家仍非吃虧不可。你如果真喜歡學武,我失替你把兩套拳的架式矯正一下,再傳一點基本功夫,等你學會再説。”羹堯聽罷不心喜狂,連忙跪下叩了一個頭道:“請老師就先將這兩套拳和功夫教我。”肯堂笑道:“這個並不太難,以你的資質一學就會,不過要想致用、那就非有恆心不可,不然仍然無用,可不用怪我。”説着,就在溪邊一空地上,拽起長衫,將小紅拳和黑虎短舉,各自練了一趟,指上了各招式的錯誤,教羹堯記清,末了,又傳了達摩老祖所遺的易筋經十二式,教他依式每天早中晚各練三次。羹堯一面默記,一面又向老師詳細詢問,不到兩天拳式已經全糾正了過來,易筋經的十二式更是一傳就會。月餘以後,羹堯也自覺功力猛進,越發用功勤習。半年下來,已經學會五六套拳法,渾身氣力也與俱進,不由心中非凡高興,更不斷的磨着老師,又要學器械。肯堂有求必應,又傳了一套天遁劍法,和六合大槍,同時並將輕身夜行各術練法也傳了個大概。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年多,師生情處得更深。羹堯因每次和老師過手,只一近身,都好像被絕大彈力彈出來一樣,心中不由奇怪,每一詢問肯堂都是笑而不答,最後問得急了,肯堂方笑説:“你是顯宦世族的孩子,強身健體只此已足,再要多學,打算做什麼呢?”羹堯沉了半晌方説:“弟子實在打算做一個了不起的傑出英雄,所以非將所有的軟硬功夫學會不可。”肯堂不由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這個想法,這個志願,倒是對的,不過這一來,你這~年的工夫又白花了。”羹堯不由大驚道:“老師!我聽見鏢行裏的人説,凡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全要馬上步下軟硬功夫都來得,難道又不對嗎?”肯堂笑道:“原來你是從鏢行裏聽來的。他們説的那不叫英雄,最多不過是個匹夫之勇,往好處説也不過是個奔走江湖的遊俠兒,往壞處説,便是強盜行徑,真英雄可不是這樣。”羹堯又是一怔道:“那麼老師説的英雄應該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你問這個麼,歷史上的真英雄真豪傑,應該以天下為己任,救民於水火才對。大則像漢高祖推翻暴秦,光武帝中興復國,李世民的統一華夏,明太祖的驅逐元人於外,這才是了不起的大英雄真豪傑。就次一等,也要如造成鼎足三分的諸葛亮;大破符堅的謝安,收復兩京的郭子儀,也才夠得上做英雄當豪傑,這些人豈是隻憑一身武藝可以成功的。”肯堂説着,不由看着羹堯又道:“你如果想學我説的這些人,你這一年多的工夫不是白費了嗎?”羹堯對於肯堂説的諸人事蹟,雖然不個個全,但一大半都曾聽人説過,在戲台上看過,不由兩隻小眼看着肯堂道:“那麼,假如我要學這些人,您看該怎麼樣呢?”肯堂笑道:“這大難了,尤其是你,想學這些人,那更難上加難。”羹堯不由更加着急道:“為什麼呢?難道這些人都是天生的,我就不是人麼?”肯堂道:“這很難説,第一,你的氣質太壞,不是一個能成功的人物。第二,要想做一個大英雄大豪傑必須要在武藝之外,還具有其他本領才行。要變化氣質和具有做英雄豪傑的本領,都非讀書不可。你既不願意讀書,那還能有什麼成就?”羹堯聽罷不默然,半晌方道:“假如我願意讀書呢?”肯堂道:“讀書不比習絲絃,習武藝,更要有恆心毅力才行,而且決不是一年半載就可以成功的,你耐得了十載寒窗,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嗎?”羹堯把牙一咬道:“我耐得,從今天起,就請老師教我!”肯堂哈哈大笑道:“那麼,也忙不在一時,你且先將那套左傳尋出來,從明天起,我們是剛習武柔習文,每天再出幾個時辰來,習些雅樂書畫來調劑心身,如此便不覺得枯燥無味,有其樂而忘其苦,你意如何?”
“謝謝老師,您這樣成全我,終身不敢忘。”羹堯説罷又叩下頭去道:“我以前實在該死萬分。”肯堂又向羹堯上下看了一眼道:“折節讀書這才是英雄本,大丈夫行徑,我但願你永遠記牢今天的話。”説罷把手一抬道:“起來,起來,快教喜兒吩咐園外送些酒菜來。你真能折節讀書,也是我的一大快事,今天我也要痛飲一場咧。”羹堯聞言,連忙答應,找着喜兒,傳出話去,吩咐外面備了幾樣老師喜吃的酒菜送來,自己也陪待着老師,痛飲了一場。
第二天肯堂果然開始授書,先從左傳講起。那部書,本較其他經書易懂有趣,更對羹堯胃口,肯堂講解得又有聲有,羹堯不聽得津津有味,為之忘倦,頻頻請益道:“原來讀書這樣有趣,您和以前的幾位老師,怎麼教得不同呢?
早知讀書這樣有趣,我早讀了。”肯堂不由一笑道:“讀書本自有其樂,似是要真能教人也不是一什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這樣的學生,你教那些名場文意,大涯落魄讀而不化的庸儒,和飢驅難已,只圖棲寄一枝的可憐蟲,如何教法?更何況這其中更有奔走權門,另有用心的角在內,不把你這樣一個好孩子葬送了,已是運氣,如何配教你呢?其實我也並無他長,不過因勢利導,順乎人情而已,但是你不要把讀書看得太易,這才入門呢。”説裏又將秋尊王攘夷的大義,計加剖析,旁及當時列國大勢,細為解説,羹堯聽得格外趣味盎然,加上天資極高,不到一年,己經把四書五經讀完。在武功方面,內外家功夫也略窺門徑,便氣質言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
這一天師生二人,閒中忽又談起立身之道,羹堯自覺學藝進,更加意氣如雲,豪情畢。肯堂乘勢問道:“如今你已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令尊令堂對你都望之甚殷,就你自己也想做一個曠世英雄,到底打算從哪一方面入手呢?”羹堯躬身答道:“門生決不敢狂妄,不過如今皇路清平,我又是八旗世族,似乎還宜從正途講取才是,老師説對嗎?”肯堂不由微笑,取出一套呂晚村評選的時文來道:“我知你必然要走這條路,令尊大人培植你願望也在這些,不過以你的天資,在那黑氣沖天的爛時文裏面去多耗神實在值不得,所以早已替你預備了一部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在此,不妨拿去揣摩箇中格式,作個獵取功名的敲門磚,等把世俗功名騙到手,那時再由你自己選擇一條應走的路去。”羹堯欣然接過,從此肯堂又每天講授所謂制藝和試帖詩賦等項。但仍以經史為本,漸漸的羹堯對於時文已經能從破題起作完全篇,但他極不興趣,閒中偶然又問肯堂道:“老師,咱們主子龍興白山黑水間,應該永保華武之風才對,為什麼也崇尚起這個來?”肯堂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語笑道:“你也慢問這個,找自到尊府以來,已經將近三年,雖知尊大人是一位工部待即,現在又外放湖廣巡撫,令兄也做到四五品的大官,但是對於年府的世系到現在還不明,今天趕着無事。我們談談好嗎?”羹堯見老師大有顧左右而言他的意志,不便再問。便答道:“家族是漢軍鑲黃旗,這是老師知道的。”肯堂又微笑道:“這個我倒有點不清楚,什麼叫漢軍旗呢?”羹堯道:“寒族本來是漢人,世居遼東廣寧,後來祖先投入旗下,才編入漢軍鑲黃旗,因為原來是漢人所以叫作漢軍旗,後來從龍入關…”肯堂不等説完,又笑道:“那麼,府上原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漢人了?”
“是的!”羹堯不知老師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只有點頭答應。
“那麼從龍入關又什麼意義呢?”
“因為先祖編入漢軍旗以後,是隨從主子,打進山海關的。”
“照這樣一説,貴族也非滿洲人,只因為令祖以漢人幫着滿洲人打天下,才能有今天的貴顯了。”年羹堯見老師問時,臉極為莊重,大異平,再想起所讀詩文中的夷夏之防,和老師平所教的微言大義,不由心中一陣難過,臉上也有點發熱,勉強道:“是的!”肯堂顏又是一變笑道:“我本一介布衣,不請本朝的典章制度,你雖然才只十五歲,但是生在世宦之家,或許聽見父兄説過,聞得八旗大臣不管什麼大官對於當今皇上,都自稱奴才,對本旗舊主人也是一樣,有這話嗎?”
“這話是有的,一點也不錯,不過漢大臣是仍舊稱臣的。”羹堯臉上更漲得飛紅,不把頭低下去。
肯堂看得明目,知他已經起了羞惡之心,笑説:“你方才説的話我現在不答覆你,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皇上對於漢人和奴才們的一種深心。惟恐臣民生有異志,才沿用前明的弊政,用科舉來籠絡人心,要天下英雄盡人兼中,永遠在八股裏面討生活,跳不出那個圈子,謹守卧碑,下再心懷故國,犯上作亂,你知道嗎?”羹堯聽罷,不半晌做聲不得,忽然看着肯堂道:“老師,那一我打算不去應考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本八旗世家,令尊令兄又望你甚殷,怎麼能自暴自棄呢?而且我們今天所談的話是決不可讓第三個知道的。如果將來你不應考,尊大人一旦問你,又作何解説呢?”羹堯不又默然,肯堂看着他正道:“凡事只要心裏有數,你能不忘卻列祖列宗都是漢人,處處能為漢人爭氣就行,你不是老想做一個不世出的英雄嗎?現在不去應考,天下澄平已久,你又到哪裏去找異路功名呢?”羹堯不由慨然道:“老師,您不但傳了我文武學藝,並是指我途的一個絕大恩人,今後我如得志,決定善用你所傳的學藝去替祖宗補過,替漢人爭氣。並且把您給我的這一部詩文,將來向有志之土廣為傳,您説對嗎?”説着,起身納頭便再拜下去。
肯堂笑着扶起來道:“你能如此,便不負我三年苦心,也不負你這傑出的聰明才智。不過這部時文,並非我所評選,實在是一位大明遺老呂留良先生的著述。他因為一般讀書人,都只知道有功名而不知其他,所以才把這夷夏之防的大道理藏在時文裏面,好讓那些熱中功名的士子,在巴幹功名之中,稍微發一點天良,或許為漢人留一點剝復之機,所以他才自名留良,出家以後,又號不昧上人。這部書本來是他託我帶進京來覓個傳人的,既然如此,這個責任便託付給你吧!”説罷不顏欣然。師生二人自此之後,情份更篤。不久,肯堂便通知希堯説羹堯學業已成,可出院應考了。恰巧遐齡也從湖廣回京陛見,一聞此言,不喜出望外,講師之外,再喚來羹堯一談,不但彬彬有札,遠非昔頑劣之狀,而且所學竟極淵博,對於時文更是才華橫溢,絕異尋常,這一喜更非同小可,乃母年夫人三年不見愛子,更是如獲異寶,和丈夫長子一商量,立刻準備了五千兩銀子莊票,和一封湖廣巡撫衙門總文案的聘書,命羹堯送去。誰知等羹堯回到書房一看,不但老帥蹤跡不見,連伺候他的喜兒也不知去向,只在自一己桌上放了一封信,正是肯堂的筆跡,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着:“僕本江南布衣,偶遊京華,原不耐久居,徒以公子人中驚鸞,勉留三載,實藉我涓埃,以為他山海之益。令幸學成,則當身退,料知尊翁必有後命,惟有不別而行,庶免兩難,喜兒本勝國孤臣之裔,屈身廝養,似非所宜;故帶以俱去。素行不羈,尚望代陳苦克恕我狂瀾。友生顧肯堂留草”羹堯看罷不由一呆,心知老師既去決難追尋,只有拿了那封信上見父兄,遐齡不由大驚失,各處派人尋覓,哪裏尋得着、心中雖深恐主子見責,只硬着頭皮據實密奏,誰知這位有名的康熙大帝,聞奏,只淡淡的説了一聲“知道了”並未追究.反恩賜有加。這件事,遐齡心中。始終不解、直到二十餘年之後,方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