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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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年前那個天,江北大早,連着半年,不曾蒙老天爺恩寵落下半滴雨。大晁諸侯國之一的衞國,雖建在端河之濱,也不過飽上百姓們一口水,地裏靠天吃飯的莊稼們無水可飲,全被渴死。不過兩季,大衞國便山河瘡痍,餓殍遍地,光景慘淡至極。
衞國國君昏庸了大半輩子,被這趟天災一,頭一回從脂粉堆裏明白過來,趕緊下令各屬地大開糧倉。賑濟萬民。國君雖在一夕之間變做聖明公侯,可長年累下的積弊一時半會兒沒法除,開倉放糧的令旨一道一道傳下去,官倉開了。糧食放了,萬石的糧食一層一層輾轉,到了百姓跟前只剩一口薄粥。百姓們眼巴巴望着官府賞賜的這口粥,不想這口粥果然只得一口,只夠見谷玄時不至空着肚皮。
眼看活路斷了,百姓們只好就地取材,揭竿而起。出師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顧不得君民之道,只説,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衞公無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蒼天的怒火,必得將無德的衞公趕下王座。
謠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傳至王都深處,深宮裏的國君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砸得惴惴然,立時於朝堂上令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眾臣子深諳為官之道,三言兩語耍幾段花槍再道聲我主英明,便算盡了各自的本分。
只有個新接替父輩衣缽的庶吉士做官做得不夠火候,老實道:“都説雁回山清言宗裏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將先生請出山門,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清言宗是衞國的國宗,為衞國祈福,護佑衞國的國運,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約註定那一年衞國氣數將盡,衞公派使者前去國宗相請惠一的那一夜,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宗主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謝世了。惠一辭世前留下個錦囊,錦囊中一張白紙,八個字囫圇了句大白話,説:“會盟方已,大禍東來。”衞公捧着錦囊在書房悶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朧裏聽到房中傳來嗚咽之聲。
惠一掐算得很準,剛過九月九,一衣帶水的陳國便挑了個名目大舉進犯衞國。名目裏説年前諸侯會盟,衞公打獵時弓箭一彎,故意中陳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視陳侯的君威,羞辱了整個陳國。陳國十萬大軍攜風雨之勢來,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阻礙,不到兩個月,已經列陣在衞國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這場仗猶如看一場笑話,陳侯手下幾個不正經的幕僚甚至背地裏設了賭局,賭那昏庸的老衞公還能撐得住幾時。陳世子蘇譽正巧路過,押了枚白玉扇墜兒,搖着扇子道:“至多明午時罷。”次正午,懶洋洋的頭窩在雲層後,只出一圈白光,衞國國都猶如一隻半懸在空中的蟋蟀罐子。
午時三刻,白的降旗果然自城頭緩緩升起,自大晁皇帝封賜以來,福澤綿延八十六載的衞國,終於在這一年壽終正寢。老國君親自將蘇譽入宮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親臣屬跪了一屋子,都是些聖賢書讀得好的臣子,明白時移事易,良禽該當擇木而棲。百度嫂索華胥引午後,頭整個隱入雲層,一絲光也見不着,久旱的老天爺卻彷彿一下子開眼,突然灑了幾顆雨。陳世子蘇譽身着鶴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紙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對着呈上國璽的老國君討文昌公主扇面的一席話,一字一句,同史書記載殊無二致。
不過,蘇譽並未求得葉蓁的墨寶,他在衞國的朝堂上對衞公説出那句話時,葉蓁已踏上王城的高牆。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衞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着半截生死,百丈高牆。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傳聞中的葉蓁長了如何的模樣,儘管他聽説她為時已久。聽説她落地百天時,衞公夜裏做夢夢到個瘋瘋癲癲的長門僧,長門僧斷言她雖身在公侯家,卻是個命薄的沒福之人,王宮裏戾氣太重,若在此扶養,定然活不過十六歲。
聽説衞公聽信了長門僧的話,將她自小託在衞國國宗撫養,為了保她平安,發誓十六歲前永不見她。還聽説兩年前衞公大壽,她作了幅山居圖呈上給父親祝壽,列席賓客無不讚嘆,衞公大喜。
細雨濛濛,蘇譽站在城樓下搖起摺扇,驀然想起臨出征前王妹蘇儀的一番話:“傳聞衞國的文昌公主長得好,學識也好,是個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時何不將那文昌公主也一道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牆上葉蓁曳地的衣袖在風中搖擺,那纖弱的身影突然毫無預兆地踏入虛空,一路急速墜下,像一隻白的大鳥,落地時,白的衣裳,紅的血。城樓下的衞國將士痛哭失聲。
蘇譽看着不遠處那攤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以公主之禮,厚葬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