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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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崩壞的鏡面隨着遠去的人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戲台,打扮得妖嬈的伶人將整個身體都彎成蘭花的形狀,眼角一點一點上挑,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軟着嗓子唱戲本里思的唱詞,神情裏暗含的勾引卻無一絲不是向着高台上懶懶靠着橫欄聽戲的容潯。兩人的距離説遠不遠,説近就很近,目光匯時,容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就在那一剎那,高台上奉茶的綠衣女子突然自袖中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與此同時,一旁鶯哥的短刀已飛快欺上綠衣女子的面門,自眉心劈頭的一刀,快得像飛逝的光。面容姣好的女子整張臉被劈成血糊糊的兩半,綻出的血濺上鶯哥雪白的臉頰,她卻連眼也未眨一眨。戲台子裏已是一片尖叫,她恍若未聞,將短刀收回來在紫的衣袖上擦了擦,抬頭望着若有所思的容潯淡淡笑道:“沒事吧”他瞥眼看倒在地上圓睜着雙眼的可怖女子,皺了皺眉:“這一刀,太狠辣了些。”她認真地蹲下去仔細研究那女子的刀口:“這樣果真毫無美,還有點嚇人,往後我直接割斷他們的脖子好啦。”他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緩緩道:“我記得你第一次殺人之後,怕得躲在我懷裏,躲了一宿。”她抿起角:“我終歸要長大的。”她靠着橫欄認真看他“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話畢臉上騰起紅的霞暈,襯着雪白容顏,麗得驚人。
他卻沒有看她。轉頭望向窗外,那裏有高木風,陌上花繁,一行白鷺啾鳴着飛上渺遠藍天。
鶯哥無法成為最好的殺手,就好比君瑋無法成為最好的小説家,因為他倆都心存雜念。最好的小説家應該一心一意只寫小説,但君瑋在寫小説之餘還要當一當劍客聊以安他老爹。
同理,最好的殺手應該一心一意只殺人,但鶯哥在殺人之餘還要分一分神來和容潯談戀愛。殺手絕不能有情愛,假如一個殺手有了情人,就容易遭遇以下危險,比如“你,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把他殺掉。”
“好好,我不過來,你別殺他。”
“你把武器放下,抱頭蹲到那邊去。”
“好,我放下,啊,你怎麼,你怎麼能在我放下武器的時候使用飛刀”然後你的殺手生涯就玩兒完了。
為了容潯,鶯哥將自己的心腸變得這麼硬,但因是為了容潯才殺人,她的心腸永遠到不了一個好殺手應該有的那麼硬。
鶯哥十九歲那年初夏,年邁的因病過世,她卻因在外執行任務,連親眼見她最後一面都不可得。回府時,容潯已將她孤苦無依的妹妹接進門。
那是個涼夏,廷尉府的大院裏開滿紫陽花,她妹妹穿着雪白的孝衣,和她一模一樣的一張臉,淚盈盈站在白的花叢中,懷中抱着一隻巨大的淨瓷骨灰瓶。
她匆匆趕回來,仍是翩翩的紫衣,遍佈未洗的血痕,風一過,可想胭脂味猶帶殺伐的血腥。妹妹抿着角,神情酷似她十五歲軟弱又要強的模樣,一頭扎進她懷中,哽咽道:“想看看你,説一定要見你最後一面才下葬。”她伸手握住那淨瓷的白瓶,手心微微顫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半響,道:“讓一路走好。”容潯不疾不徐緩步過來,看着抱住妹妹的鶯哥,輕聲道:“你累了,先回房休息。”她怔了怔,將妹妹放開,指間顫抖地仍貼住瓶身,他仔細看她:“聽他們説你三天沒閤眼了,你的後事我會處理。”話畢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妹妹一眼,又轉頭同她道“一直以為她叫燕舞,沒想到,是叫錦雀。”臉上猶帶着淚痕的錦雀抬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腳下紫陽花叢間飛過兩隻白的蝴蝶,他捕捉到她瞪他的視線,愣了一愣。
花叢中兩隻嬉戲的白蝶瞬間燃成一簇青煙,我心中一空,驀然產生不好的預,也許這幕場景正是魘住鶯哥的心結,而於我而言,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來。
在我織出的華胥之境裏,快樂止步的地方就是悲傷,希望到無甚可望就是絕望,一切仍同現實一般邏輯分明。但在活人的夢境中,大家卻慣用極端方式來抵抗現實的無能為力。
就好比我看上慕言,可我又得不到他,於是我想殺掉他再分他一半鮫珠好讓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可這是不計後果的瘋狂想法,只要我還有理智,就絕不會這麼做。
但我天天這麼想,這件事必然就將在夢裏得到體現,然後在夢裏我就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這就是所謂抵抗現實的極端方式;或者我更狠一點,覺得這命運真是坎坷悽慘啊,天地山河都應該給我們陪葬,那在我的夢中,必然也會真的出現山崩地裂海枯石摧的神奇景象,就是所謂的抵抗現實的更加極端的方式這也是君師父教導我不要隨便入他人之夢的原因,假使我入到那個人夢中,他夢裏正上演山無稜天地合的八級大地震,突然有塊石頭從山上砸下來,一不小心砸扁我順便砸碎中的鮫珠,那我就死定了。
活人的夢於他們自己而言做做就罷了,於我而言卻十分要命。假使我在他們的夢中死去,那就是真正的玩兒完了。
在夢中此時想要毀滅一切的鶯哥,我不知道她的想望和絕望是什麼,我只知道她也選擇了山崩地裂摧毀一切的方式來結束這個夢境,而我要在她爆發之前快點將她領出去。
可顯然已經來不及,就在我鬆開慕言的手拼命跑向鶯哥的剎那,天地間驀然空無一物,巨大的空曠轉瞬淹沒白的紫陽花簇,墨一般的濃雲白天邊滾滾而來,一寸一寸染過灰白霧靄。這就是夢,前一刻還是青天白裏滾滾紅塵,後一刻便襲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鶯哥的影子在這墨般的暗裏消失不見,我頓覺茫然,不知該跑向何方,腳步停下來,身子卻被猛地往後一扯,一副藍衣袖攬住我脖子,慕言的息響在耳邊,沉沉的帶點怒意:“跑這麼快,不知道很危險麼”我握住他袖子拼命伸手指向前方:“哎,好神奇,你看,那是什麼”他頓了頓,攬住我往沉沉霧中驀然暈出的白光走去,一步一步。這曠野般空蕩蕩的暗裏,只聽得見他和我的腳步聲,似踩在水上,發出泠泠輕響。
周圍墨黑的霧靄一寸一寸散開,天上漾出一輪銀白圓月。冷月白光中,一棵巨大櫻樹風招搖,紅的櫻花散落半空,似赤雪紛飛。
一身紫衣的鶯哥執了壺酒懶懶靠坐在樹下,微仰頭,望住站在她身前面容冷峻的白衣男子。慕言已算是十分俊美,男子的俊美不下於慕言,周身披了層冷月的銀輝,顯得面尤為冷淡。
涼風夾着三月櫻花與鶯哥的聲音一同飄過來:“陛下的刀若是快得過我,別説是這惱人的宮廷禮儀,就算同牀共枕之事,我也無一件不聽陛下的”她話還沒説完,一柄狹長刀影已在半空劃過一個圓弧利落回鞘,男子連站姿也無甚改變,她頭上鬆鬆挽起的髮帶卻應聲斷開,潑墨般的青絲披散肩頭,半空中被長刀削成兩半的櫻花慢悠悠飄落在她口。
她怔怔看他好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你間那把長刀,原來不是帶着做做樣子的”他墨瞳仁映出她萬般風情,卻沉着無半點漣漪。他走近兩步,微微俯身將手遞給她:“夫人方才與孤打的賭,孤贏了。”她伸出手來,做出要去握他手的樣子,卻猛地攀住他肩膀,伸手一拂便取下他髮簪髮帶。她淡淡一笑,拍拍手:“這才算公平。”櫻花翻飛中,她提着酒壺搖搖晃晃走在前方,臉上的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走在她身後,面冷淡,看着她似倒非倒的模樣,並沒有伸手攙扶。濃雲散開,有歌聲悠悠在雲層後:往事一聲嘆,夢裏秋芳尋不見,驀然回首已千年慕言問我:“還要再跟上去”我搖搖頭。這夢境已無危險,自那白衣男子出現之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我問慕言:“你曉得穿白衣裳的那個是誰”他頓了頓,道:“鄭國前一任國君,景侯容垣,平侯容潯同歲的叔叔。”還沒有將鶯哥帶出去,她的這個夢就已平和地自行結束,被強制從別人的夢境裏丟出來着實難受,這一點從慕言緊皺雙眉的模樣就可以推測出,我其實沒什麼覺,但為了不使他懷疑也只得做出難受模樣。華胥引:http:將慕言送回他房中,鶯哥才徹底醒過來,模糊看着我:“你解繩子的手法不錯。”我想的確不錯,少時我常和君瑋玩這樣的遊戲,就算五花大綁也能輕易解開,遣論只綁住手腳。
我將燈台端得近一些,問她:“你夢到了什麼”她蹙眉做沉思模樣,笑了一下:“我夫君。”良久,又道“他們説他死了,可我不信。”月白風清,她從牀上坐起來,將頭靠在屈起的右腿上,又是那樣半真半假的笑意:“還夢到了從前的許多事,夢着夢着,突然就想起他們説我夫君死了,我就想啊,如果在這個夢裏,我的夫君確然已離開我,那我還要這個夢做什麼呢不如毀掉算了。”她抬頭看我“你説是不是”我點頭道:“是。”我心裏的確這樣想,假如慕言有一天離我而去,又假如我有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我就一定將它毀得乾乾淨淨,但好在終歸不會是他先離開我,會是我先離開他。
我第一次這樣慶幸自己是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