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與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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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小時學字，父親正掛着右派頭銜，由書生變做了勞力。因為半道改行，所以要後來居上，自然甚不現實，然而不努力，就沒有糧食吃，何談養家？沒辦法，只好拼命去掙。這樣回來，對教我寫字，就有些疏於形式:先，還每天坐在一旁，極認真的督導，不過三天就叫我自修。我當然喜歡，拿起筆桿只當作花槍，腦袋裏盡是打仗的漿糊，把自己當作項羽和劉邦，再不，就是趙子龍或關羽。這樣的連環畫那時正免費——結果，一手字拿出來，硬要説是草書，大約行家也無話可説，最多調頭而去。再過幾天，老人家自己先打呼嚕去也，哪能責怪我呢？於是不了了之。他不了了之，我也樂得自由。敢情到大了，才知道自己掉的大，倘要下苦功夫去學，也未嘗不可，然而哪有這樣的時間和耐心呢？

不過，我還是給父親上了一課，説自己字不好，是他的責任——老爺子當然不喜背罵名，説是我自己不努力。我回馬一槍，説道:侄兒寫字也亂，經她母親呵斥以後，已大為提高——父親就不再言語，只掉轉了頭不理我，只見滿頭白鬢恍然眼前，後面的話，忽然就説不下去了。

至於現在，與人往，一概不以字跡相見，免得別人見了真跡不再來哉。於是寫字，概請老婆出場，想到這裏，心裏也老大個包——人口普查填户主，自己順理成章的成了家屬。

自打有了鍵盤，心裏高興着呢，想要什麼字體，都無所謂——立馬就像模像樣，當然，學漢語的隊伍，就這麼個底氣，也常常使我憾然。不過打字也有它的好處，比如我的習，喜歡草稿上乾乾淨淨的樣子，倘使錯了一個，就會影響寫作的情緒，所以話雖然多，但是寫出來的遠沒有今天的高產。然後就是快，像飛鳥一樣的速度，使人應接不暇，想起來都是很美的一件事呢。甚至打字的聲音也很好聽。小女六個月大，就開始對鍵盤大興趣。每天都要摸上幾下，看來是慧質出，我自然暗喜在心。

打字也有講究，大致要先悉鍵盤，手指放在上面絡幾天，然後才記字，再就只看屏幕，或者悉以後連屏幕也不看，只看稿子，當然即興創作的就省事了。我這麼寫，倘若叫風若兮那樣的高手看見，一定笑歪大牙，因為我自己原也是拼音大王。

然而久了，我也想，沒有那種久經考驗的百折不回，一個個字打出來儘管暢，卻沒有往的凝重，思想似也不見深刻，所以偶爾拿起筆來，雖然只當古董，然而心裏的懷念卻與俱增。前幾天，父親突然開化，説要學打字。於是搬出一大堆教材，放成一座小山。每天也把位置讓開，站在一旁督導幾分鐘。不過自己的事多，後來就沒有兼老師。父親堅持了三天就説算了，不想再學。我看着父親的訕訕地走出去，忽然想起以前的舊事來。期也是三天，我原説在父親邊上指導，可自己不知不覺地做了父親，許多事都是賴不掉的。也是沒有辦法。一抬頭，彷彿那些子像是雲煙，依稀就在眼前，不覺心中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