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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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德才出去了,馮老蘭把他年輕的老伴叫過來睡覺。別看他年歲大,倒娶了個年輕的太太,還上過中學堂。説是年輕,現在也不年輕了,是續絃。
他睡在炕上,翻上倒下地睡不着覺。朱老忠、朱老明他們反割頭税的事,在他心裏成了病疙瘩。一進臘月門,反割頭税的聲,就飄過鄉村,飄過田野,飄進馮老蘭的耳朵。他聽到這個風聲,還不相信。他的一生,還沒有經驗過,在這小小的僻鄉村裏,會有一種什麼力量,能阻止他收取這筆割頭税。
第二天一早,馮老蘭在他黑暗的屋子裏點上燈,趴着爐台烤火。對着窗户喊了一聲:“貴堂!貴堂!”馮貴堂聽得父親叫他,手裏拿着一卷書,從西廂房走到父親屋裏,笑嘻嘻地問:“什麼事?爹!”馮老蘭想問問這割頭税的事,可是不先從這上頭開口。他問:“河套外頭地上拉了多少糞?”他這麼一問,可把馮貴堂問住了,昂起頭來,轉了半天眼珠,才説:“説是…我還不清楚,是咱三兄弟看着拉的。”馮貴堂不停腳地跑出去找馮煥堂,一出二門碰上趕車的把式馮大有,就問:“咱河套外頭拉了多少糞?”馮大有直了一會脖子,説不上來,説是“咱二把式趕車拉的”馮大有又去找二把式,二把式説是拉了八十二車,才回來告訴馮貴堂。馮貴堂一進二門,馮老蘭偷偷地瞪着眼睛在門道口看着他。
馮老蘭一見馮貴堂,他的老臉就垂下來,説:“別小看了過莊稼子,不是容易!”他又問:“明年那塊地耩什麼莊稼,你有打算沒有?”説着話,又走進他的屋子。
馮貴堂跟在父親後頭,支支吾吾地説:“哪,明年開兒再説唄。”馮老蘭搖搖頭説:“哪,不行,…今年一過秋天,你就該有個打算,明年那塊地耩高粱,那塊地耩穀子,那塊地耩棉花…打算好了,按着需要打耙地,再按着耩種的先後送糞。明年一開
,鏟着凌碴兒就得碾地、耙地。咳!
…
”他説着,又搖了會子頭。他覺得象跟木頭説話一樣,你儘管説,他們只管當成耳旁風,不是閒費唾沫?他又暗裏想:“不行,不行,貴堂不是種地的材料兒,還得叫煥堂管家。”馮老蘭一袋一袋着煙,説:“咳!依我説咱不做這個買賣,種莊稼才是本等,你硬要做買賣,咱才開了雜貨鋪子,開下花莊,上天津跟外國人打
道。賺錢多是多,可賺來的錢一點也不實着,就象那楊花柳絮一樣,風一刮就飛了。”他後悔,不該把鑰匙頭撒給馮貴堂。
馮貴堂不服父親的理,撇起嘴説:“那裏?那裏有那麼輕渺的錢兒?”馮老蘭説:“你要包税,我就聽你的話,包了這割頭税。核算了咱今年能收到的地租、利息、紅利,共是二千二百元。又從雜貨鋪和花莊上提出一千八百元資本,共是四千元投的標。要是這筆錢收不上來,可不打了蛋?那一塊一塊的、又白又光的洋錢,不象楊花柳絮一樣叫風吹飛了?”馮貴堂説:“你就不算算,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六十,不,只要能收上一半,就能賺八千到一萬元。你在家裏坐着,這一萬塊洋錢就竄到你手裏來了。”自從吃臘八粥的那天,反割頭税的人們,就從這個鄉村走到那個鄉村,從這座土坯小屋走到那座土坯小屋。那些穿着破袍子、破棉襖的人們,揭開門上的蒿薦,從這家走到那家,組織反割頭税的事。可是,今天馮老蘭一問,馮貴堂還不知道。馮老蘭又搖搖頭説:“你把什麼事兒都看得容易了,哼!”不等馮老蘭説完,馮貴堂擰起鼻子説:“你親眼見來?還是別人在你耳朵底下瞎咕咕?”馮老蘭説:“這比親眼見的還靈,我一想就是這麼回子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嚴志和他們就在咱的眼裏棰。嚴運濤坐了獄,還有他兄弟嚴江濤。如今他們鬧起什麼赤
農會,還要到縣政府裏去請願,要求撤銷割頭税。”馮貴堂一聽就有點膩,嘟嘟噥噥地説:“咳!咱當不了這個家,你叫老三當家吧!”馮老蘭説:“你甭鬧氣
!你會念書,會法條兒,未必會當家。你整天價躺在屋子裏看書,人家鬧騰得翻了江,你還不知道這反抗割頭税的事!”馮貴堂説:“我從不把那起子莊稼人們放在心上!”馮老蘭一聽就火了,氣得鬍子一翹一翹地説:“你説什麼?
咳!你初生之犢不怕虎啊!”馮貴堂説:“爹!你別長敵人的威風了吧!那裏有什麼虎!
誰是老虎?”馮老蘭説:“誰是老虎?朱老忠、朱老明、嚴志和、朱大貴,在我眼裏比老虎還厲害,可你不認這個帳兒!他們和咱打了三場官司,又反咱的割頭税。”馮貴堂説:“他們瞎字不識,掉不了蛋。”説着,把身子一擰走出去了。父子二人的談話,算是最後決裂了。
馮老蘭心上煩躁起來,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瞪出黃眼珠子想:老祖宗給馮家大院掙下了無窮的富貴,造下多大的勢力,子孫們憑着這種勢力度過一生。從村鎮走到城裏,從他睡覺的土炕,走到衙門口的大堂上,沒有遇上過有誰敢擋住他的去路。他希望的是金錢、土地、放蕩的生活和子孫萬代的殷富。這些東西在他眼裏,遍地皆是,只要你吃着心地盤算,就能隨手拈來。今年硬是從天上掉下一種聲音來,要擋住他的腳。他想,不得不注意了。
前幾天馮老蘭一聽得反割頭税的消息,就打發夥計們到縣政府,到各區公所去送些年禮,把求他們幫忙的話也説了説。他想,這些莊稼腦瓜子,也不過揚嚷揚嚷就算了。可是夥計們一回來就説:“各區裏都有人在鬧騰,一致説要反割頭税,打倒馮老蘭!”這老頭子可着了慌,他嫌馮貴堂辦事不牢靠,親自坐上小轎車,今天走到這區,明天又走到那區。告訴他的夥計們,要怎樣才能收好這筆割頭税。
不幾天,大小劉莊、大小嚴村,反割頭税的人們動起手來。馮老蘭要先發制人,吩咐立刻安鍋收税。緊接着反割頭税的人們也趕前安上殺豬鍋,抵抗收税。
鎖井鎮上反割頭税的人們,把殺豬鍋安在朱大貴家門口。這好象在馮老蘭眼裏釘上一顆釘子。釘子雖小,卻動搖着馮家大院的基。馮家大院在一百年來,這是第二次碰上…第一次是和朱老明打了三場官司。聽李德才的説法,反割頭税的人們好比是一團烈火,這團烈火,趁着臘月裏的風,蔓延地燒起來。
馮老蘭和馮貴堂談完了話,穿上一件呢大氅,皺着焦黃的臉,搭拉着兩綹花白鬍子,拎起他的大煙袋,走到聚源寶號,坐在櫃房裏。把腳翹在桌子上,黃眼珠子盯着屋頂,一袋一袋
着。劉二卯風是風火是火地闖進來,一迭連聲説:“這還行!這還行!朝廷爺沒有王法了!”馮老蘭瞪出黃眼珠子站起來,問:“怎麼樣?還沒有人去殺豬?”劉二卯説:“都給朱大貴奪了去,他們大喊着,‘不要豬鬃豬
,不要豬尾巴大腸頭,更不要一塊七
錢!’…”不等劉二卯説完,馮老蘭拿起大煙袋鍋子,在桌子上一敲,啪的一聲。説:“他,非法!”喊聲震得屋子裏嗡嗡地響。
劉二卯咕咚地坐在椅子上,説:“咳!看我這幅子買賣要賠帳!”馮老蘭就勢問:“你説什麼?”劉二卯説:“完了,我賠錢定了!”一説要賠錢,象有錐子鑽馮老蘭的心。近幾年來,他變成一種新的格:只許成功,不能失敗,只能賺大錢,不能賠小錢。劉二卯賠帳只是十塊錢的事情,他這十塊錢,要是不遇上什麼波折,可以殺幾百只豬,馮老蘭一賠帳就是四千元。他想到這裏,咵地一下子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一隻手拍着桌子説:“去!去!罵他們,罵他們六門到底!有一個人敢吱聲,釘碎他的踝子骨!”可是劉二卯不願捅那個馬蜂窩,他本來是個莊稼人,種着二十畝地,還過得去。從去年開始,才當起保長,管村裏的事。今年包這鎮上的税,也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事。可沒有想到,一出門就碰上打槓子的。
正説着,馮貴堂走進來,撅着小黑鬍髭,滴溜着黑眼珠。見他的老父親實在氣得上不去下不來,慢悠悠地拍着兩個巴掌説:“別生氣,罵什麼街?不顯得咱馮家大院小氣?咱先給他們寬仁厚義,吃小虧不吃大虧。不行,咱再上衙門口裏去告他們,和他們再打三場官司。好象吃焦炸,蘸花椒鹽兒。吃不完咱的炸
,就把他們那幾畝地蘸完了!”説着,故意顯出得意的神
。胖胖的臉上,亮光光的直髮笑。
馮老蘭説:“那是以後的事,今天出不了這口氣,我連飯也吃不下。”一定要劉二卯去罵三趟街。他説:“非壓壓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風不行!”劉二卯有馮老蘭撐着,心裏一橫,拿起殺豬刀,一出聚源號的板搭門,就跳腳大罵:“誰敢欺負我劉二卯,敢反對我的割頭税,有小子骨頭的站出來。”他在十字大街上,罵過來罵過去,罵得人們一街兩巷地看着,象是看玩狗熊的。馮老蘭立在聚源號門口上,拍着大腿喊:“你上東鎖井罵去!”劉二卯偷偷放下殺豬刀,紅頭漲臉罵向東鎖井:“媽的要造反,要上衙門裏告你們一狀。”罵着罵着,兩腳走過葦塘,上了坡到了大貴門口,直罵得嘴上噴着白沫。
朱大貴氣得直瞪眼,冷不丁解開小棉襖,了個光膀子。拿起殺豬刀在條案上一拍,擺擺手把劉二卯叫到跟前,手指頭指着心窩説:“來,你拿起刀子來,照着我這兒捅一下!”劉二卯一看,朱大貴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子捅朱大貴,只是楞住。
朱大貴説:“你不,那就你解開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條案上一拍,就趕過去。看熱鬧的人們,都嚇黃了臉,蘭的心也在跳着。江濤走出來,想把朱大貴拽回去,朱大貴説:“甭攔着我,先捅了他***再説!”他把腦袋一紮,照劉二卯捽過去。江濤跑上去緊攔着,才把他拽回院裏。慢言細語地説:“罵街的,順嘴
血。吃
的,順嘴
油。咱不跟他單幹,咱發動羣眾。”好説歹説,才把大貴的火頭煞下去。大貴從小裏,跟着朱老忠走南闖北。又到軍隊上闖蕩了幾年回來,心氣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紅臉漢子。就是脾氣拐孤,碰上還有點暴騰。
朱老明聽大貴生了氣,哈哈大笑,説:“好小夥子!殺豬殺紅眼了,殺豬刀子可別攮到敵人脖子上。”朱老明一説,大貴氣兒更壯上來,拍着脯説:“甭説是劉二卯,就是馮老蘭來了,也得敲***兩顆門牙。”伍老拔嘻嘻哈哈地説:“那也不值得,敲也得敲別人的,馮老蘭那老傢伙,甭敲他自己會掉下來。”朱大貴説:“好!那就不敲他的,馮貴堂來了,也不跟***善罷干休!”貴他娘聽大貴話説得厲害,瞪起眼睛,啐了他一句:“呿!説那麼大話幹嗎?關着個門兒,在自己家裏,敢情大風扇不了舌頭。”貴他娘一説,大貴又把才穿上的棉襖
下來。江濤、朱老星、伍老拔一齊上去,才把他攔住。這時,大街上的人們站了滿街同子,關心着反割頭税的事。朱全富老頭的豬,還在鍋裏泡着半截,
着半截。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朱全富很着急,水熱了怕燙住
了,刮不下來。劉二卯還立在殺豬鍋一邊罵罵咧咧。朱全富説:“劉二卯!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大貴家去了,你還堵着人家門子罵。”劉二卯把白瓜眼一翻,説:“堵着他們大門罵?還堵着他們門兒敲呢!”説着拿起一塊半頭磚,照準大貴家門光地就是一傢伙。
朱全富把兩撇小鬍子一乍,説:“你這不是騎着人家脖子?”朱全富
也走上去説:“你五尺男子,説的是什麼話?
叫大男小女的聽着難聽不難聽?”劉二卯把腳一跺,説:“我的嘴,我願怎麼説就怎麼説!”正在這刻上,貴他娘一出門,看見劉二卯還堵着門罵街。一下子跳起來説:“他跑到東鎖井來數髒嘴,來!扯他的嘴!”她這麼一説,二貴和慶兒跑上去就要撕他的嘴。
劉二卯大罵:“孃的,你們東鎖井的姥姥!”他這麼一罵,全街同的人們都趕上去,説:“打他個囚攮的!”喊着,人們嗚嚕地擠上去,劉二卯在頭裏跑,人們在後頭追。劉二卯跑過葦塘,立在西坡上,回頭一看,把人們拉在後頭,又大罵起來。貴他娘説:“趕他個野雞不下蛋!”貴他娘邁開大步望西一追,全街同的人也跟着趕過去。正是離年傍近,男人們趕集的趕集,殺豬的殺豬,淨是一些婦女、老婆兒、小孩子,一直趕到聚源號門口。劉二卯抱着腦袋鑽進鋪子裏,不敢出來。
貴他娘站在門口叫陣:“劉二卯!甭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風,你出來咱在大街上説説!”蘭氣不憤,也走上去説:“你們土豪霸道慣了,包了割頭税。你們收了這樣血汗錢去,老人花了掉牙,小子花了忘
強,念不了書,大閨女花了養活大胖小子!”劉二卯在櫃房裏聽着大街上罵罵冽冽,實在罵得對不上牙,開門走出來,紅着脖子臉説:“孃的,朝廷爺還有王法哩!
你們在老虎嘴上跳躂什麼?”貴他娘一見,就説:“上去,扯他!”朱全富説:“小夥子們!去,撕他!”慶兒他娘也説:“甭怕,來,打他***!”人們齊大夥兒擁上去,
蘭擰住他一隻耳朵,慶兒他娘扯住他袍子大襟,小順撮住他的頭髮,慶兒抱住他的胳膊,二貴抱住他的腿。亂亂騰騰,擠擠攘攘,要把劉二卯抬起來,鬧得不可開
。劉二卯開初還裝大人吃瓜,
着個脖子不動。見姑娘媳婦們真的打起他來,打得鼻子上
出血來。急得不行,實在走不
,貓
把褲子向下一褪,
了個大光
股,説:“姑娘們!誰希罕?給你們拿着玩兒吧!”
蘭一看,忙捂上眼睛。姑娘媳婦們捂上臉,合眉攥眼往家跑,一下子把人們轟散了。二貴看劉二卯不識好歹,彎
在車溝裏挖起一塊牛糞,啪唧一下子甩在劉二卯
股溝上。劉二卯又從
股上把那塊牛糞挖下來,甩在地上説:“看小孩子們,真是壞得出奇!”馮貴堂在櫃房裏,聽大街上人們罵得不象話。不慌不忙,邁着方子步走出來。把手一搖,説:“老鄉親們!就是為了這麼一點錢嗎?是唄?咱不要了,白送給老鄉親們過個年,看看好不好?”他説着,還不住地笑。人們把眼一楞,説:“他孃的!他這是收買人心!”大貴伸起胳膊一震乎,人們一鬧轟,馮貴堂撒口不要割頭税了。反割頭税的人們,一個個直起
、抬起頭來。可是他們早就有了經驗,和馮老蘭做鬥爭不是容易。不能光看馮貴堂打了個花胡哨,他是笑裏藏刀!那天晚上,直到夜深,他們還在朱老忠的小屋裏坐着,心上敲着小鼓兒,
着煙説話,等着應付事故。
後來,他們又説到馮老蘭帳上,朱老星把馮老蘭
他還債的事説了説。伍老拔説:“甭理他,那老狼早白了尾巴尖兒,他留着這個後手哩!”朱老忠説:“他要想撮住咱的尾巴,咱算不幹!”伍老拔説:“這老王八蛋,我算鑽到他心裏去了。他自小裏是個吃飯黑心,放
咬牙,拉屎攢拳頭的傢伙!”朱老星一聽,慢搭搭地説:“他老是講兔子不吃窩邊草,可是到了霜後,別的草都吃完了,他才反回頭來吃咱哩!”朱老忠笑眯眯地説:“他吃不了,咱跟他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