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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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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濤從濟南迴來,秋天過了,父親還在病着。他把運濤的事情一五一十對父親説了。母親割完谷,砍完玉蜀黍,正在場上碾場揚場。他又幫着砍了豆子,摘了棉花。做着活,母親問他:“江濤!你哥哥可是怎麼着哩?”他只説:“還在監獄裏。”母親天天想念着在獄裏受苦的兒子。

收完了秋,江濤去找朱老忠,説:“忠大伯!家裏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上不起學校了,我想退學。”朱老忠説:“莫呀,孩子!上濟南剩下來的錢,你先拿去。家裏,我再想法子借錢,叫你爹吃藥治病。咳!趕上這個年頭兒,不管怎麼,也得託着掖着闖過去。”江濤説:“那隻夠今年的,明年又怎麼辦呢?”朱老忠説:“不要緊,孩子!有大伯我呢,只要有口飯吃,了褲子扒了襖,也得供給你在師範學堂畢了業。”江濤回到保定,第二天洗了澡理了發,換上身漿洗過的衣裳,去看嚴萍。一進嚴知孝的小院,北屋裏上了燈,老伴倆正在燈下説閒話。嚴知孝見江濤進來,問他:“運濤怎麼樣?”江濤把小包袱放在桌子上,説:“他判了無期徒刑!”一聽得江濤的聲音,嚴萍在她的小東屋裏發了話:“江濤回來了!”東房門一響,踏看焦脆的腳步聲走過來。她彎下,兩手拄着膝頭,對着江濤的臉説:“你瘦了,黑了!”又伸出指頭,指着江濤的鼻子説:“是在燈影兒裏的過?”媽媽看嚴萍這麼親近江濤,滿心眼裏不高興,撅起嘴來説:“長天野地裏去跑嘛,可不黑了!”媽媽是個高身材的鄉村婦人,臉上顯出蒼老了,高鼻準,下巴長一點。説着,走到桌旁,解開包袱看了看説:“看江濤帶來什麼好東西,嘿!

通紅的棗兒!”嚴萍拈起一枚小棗,掏出手絹擦了擦,放在嘴裏,咂着嘴兒説:“可甜哩,沒有核兒。”她抓起幾個棗,放在父親手心裏。又用手絹包起一些,藏下自己吃。

嚴知孝取出眼鏡盒,戴上眼鏡看碑帖,説:“小棗,別有風趣。大明湖的碑帖嘛,看來沒有什麼可貴之處。”江濤説:“棗兒是全國有名的。碑帖,也許是沒買着好的。”嚴知孝摘下眼鏡,捏起一枚小棗放進嘴裏。説:“你沒見過張秘書長?不能維持一下?”江濤説:“他説案子屬省黨部直接處理,探望一下可以,別的,他們無權過問。已經定了‘無期徒刑’。”嚴知孝説:“咳!活跳跳的個人兒,一輩子完了!”嚴萍斜起眼睛看着父親,説:“哦,那將來還有出來的一天。”嚴知孝冷淡地説:“什麼時候出來?”説到這裏,他又停了一下。

嚴萍説:“將來紅軍勢力大了,統一全國的時候。”江濤對着嚴萍搖了搖頭,不再説什麼。嚴知孝抬起手攏了一下長頭髮,説:“這話,也難説了。”他背叉起手,在地上走來走去,拈着濃黑的短鬍髭,又説:“昨天,還是被人捉住砍頭的,他們就需要與別人合作。今天,他們把權柄抓在手裏,就不需要合作了,要砍別人的頭了。過了河就拆橋,看來‘權’‘勢’兩字,是毀人不過的!”江濤説:“如今他們有權有勢,刀柄在他們手裏攥着嘛!”嚴知孝説:“他們也要防備刀柄攥在別人手裏的時候。一個不久以前還是被人歡過的,昨天就在天華市場出現了‘打倒刮民黨’的傳單!”嚴萍説:“他們成了反動派嘛!”江濤説:“他背叛了羣眾…”嚴知孝説:“咳!如今的世界呀!橫徵暴斂,苛捐雜税,你徵我伐,到什麼時候是個完?過來過去總是糟踐老百姓!”嚴萍説:“我看誰想當權,就把最大的官兒給他們坐,不就完了?”嚴知孝繃起臉説:“沒有那麼簡單,他們都想坐最大的官,有沒有那麼多的大官給他們坐?”一句話説得一家人都笑了。

嚴萍坐在父親的帆布躺椅上,轉着眼珠想:“可就是,我就沒有想到。”

“我看龍多不治水,雞多不下蛋…國家民族還是強不了!”媽媽不涼不酸地説着,走了出去。不過是科打諢,取個笑兒罷了。

嚴知孝説:“不管怎麼的吧,咱是落伍了。政治舞台上的事情,咱算是門外漢。乾脆,閉門不問天下事,心裏倒也乾淨。”嚴知孝又問了家鄉的年景呀,莊稼呀,一些老家的事情,又問老家的人們。他不常回家,每次從老家來了人,他總是關心地問長問短,而且問得很詳細。媽媽又煮了棗兒來,説是擱了糖的。吃了糖棗,嚴萍叫江濤到她的小屋子裏去。江濤一進門,轉着身子看了看,見屋裏沒有什麼新的變動,心上才安下來。坐在椅子上,轉着黑眼瞳待著。

嚴萍看他老是不説話,問:“怎麼,又在想什麼心事?淨好一個人靜默,也不悶的慌?”江濤説:“靜默就是休息。”嚴萍説:“你還不如説,靜默就是思想。”江濤説:“能夠靜默下來,當然是好。一個人坦坦然然地想個什麼事情,有多麼好?不過有時,有一種逆衝動着你,不讓你靜默下來。”嚴萍説:“我就不行,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多麼愁悶。什麼力量不讓你靜默?”江濤説:“革命!”嚴萍説:“又想起革命來。想到什麼問題?”江濤説:“祖輩幾代:祖父的,父親的,哥哥的,我的…沒有一個暴風雨般的革命運動,不能改變這受壓迫的道路。”嚴萍説:“你説得不錯!”江濤再也不説什麼,定住黑眼珠靜默起來。

嚴萍拿眼睛呼喚他幾次,拿下巴點了他幾次,他都沒有知覺。她把兩個巴掌伸到他的耳朵上一拍,説:“嗨!你發什麼呆?”江濤笑模悠悠地説:“想起運濤,一個人坐獄,幾家子人擔心!”嚴萍説:“幾家人?你家、我家…”江濤説:“還有忠大伯家、蘭姑娘家…”嚴萍不等江濤説完,問:“蘭是誰?”江濤説:“蘭是運濤相好的人兒,她聰明活潑又進步。打算等運濤回來跟她結婚呢,這樣一來…”説着話,他又沉默下來。

嚴萍聽説運濤要長期住獄,那個鍾情的姑娘還在等着他,對蘭發生了很大的同情心,屏住氣凝住神,睜着眼睛聽着。可是江濤睜着大圓圓的眼睛,不再説下去。嚴萍等急了,説:“你可説呀!”江濤把運濤和蘭的情敍述一遍,又説:“蘭幫着運濤織布,兩個人對着臉兒掏繒,睜着大眼睛,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掏着繒着,就發生了情…”嚴萍聽着,笑出來説:“兩個人耳鬢廝磨嘛,當然要發生情。”説着,騰地一片紅升到耳上。

江濤繼續説:“有一天晚上,我睡着睡着,聽得大門一響,走進兩個人來。我猛地從炕上爬起來,隔着窗上的小玻璃一看;月亮上來了,把樹影篩在地上。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運濤,女的是蘭…”嚴萍問:“媽媽也不説他們?”江濤又説:“看見他們走到小棚子裏去,我翻身跳下炕來,要跑出去捉他們。母親伸手一把將我抓回來,問:‘你去幹什麼?’我説:‘去看看他們。’母親説:‘兩個人好好兒的,你甭去討人嫌!’這時,父親也抬起頭來,望着窗外看了看,伸起耳朵聽了聽,説:‘你去吧!將來蘭不給你做鞋做襪。’”嚴萍聽到這裏,噴地笑了,説:“怪不得!你們有這麼知心的老人。看起來運濤和好了,運濤一入獄,説不定蘭心裏有多難受哩!”説着,直想掉出淚來。

兩個人正在屋裏説着話,聽得母親在窗前走來走去。江濤轉個話題問:“我去了這些子,你看什麼書來?”嚴萍坐在小牀上,悠搭着腿兒,説:“我嘛,讀了很多書。真的,《創造月刊》上那些革命小説,我看了還想看。數學什麼的,再也聽不到耳朵裏。”江濤説:“按一個學生來説,把功課好,書也多看,才算政治上進步哪!要多看一些社會科學的書,不能光看文藝小説。”每次,他都對嚴萍這樣談,希望她多讀一些政治書籍。他覺得從他跟嚴萍的關係上來説,他有責任推動他們的思想走向革命。

聽得媽媽老是在窗前蹓來蹓去,江濤才從屋裏走出來。嚴萍也在後頭跟着。出了大門,江濤悄悄地問:“登龍常來玩嗎?”嚴萍直地説:“差不多,他每個禮拜都來玩,來了就咕咕叨叨,蘑菇一天才走。媽媽還給他做好東西吃。”江萍説:“這人不喜歡讀書。”嚴萍説:“他正在學武術,可着哪!練什麼鐵沙掌呀,太極拳呀,他説將來要學軍事。他説將來絕對不向文科發展,要做些對國家民族有益的事…”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説着,走到西城門,她又楞住,笑了説:“怎麼辦?你送我回去吧,叫我一個人回去?這麼黑的天。”江濤又把嚴萍送回門口,在黑影裏,嚴萍拍拍江濤的脯,看了看他的臉,説:“好好兒的,把運濤的事情放開吧,不要過分悲傷。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革命工作要緊。”江濤説:“是的,革命可以改變被壓迫人們的命運!”嚴萍聽了,也點點頭。江濤站在門口,聽她走進去把門上,才走出衚衕。街上行人稀少,路燈半明半暗,呆呆地照着。路面不平,他獨自一個人,一步一蹶地穿過冷清的街道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