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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個大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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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着舌:“白老大真了不起,當年接了我三掌,居然能夠生下那麼標緻的女娃兒,真行…”他這種話,不知是甚麼邏輯,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白素趁機道:“當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傷。”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着,長嘆一聲:“現在,回頭來看,一切爭鬥,都兒戲之至,想來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大麻子頓了一頓,才又十分慨地道:“當時,好幾十隻眼睛望着我,我下手能輕嗎?他一個人連下了六場,把我們的六大高手,打得潰不成軍,出言又高傲之極,當時人人眼中都會噴出火來,看得出他要闖出總壇,比登天更難,他是伶俐人,用言語住了各人,要硬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會開刑堂審我。”白素低嘆了一聲,表示明白了當時的情形。

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雙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後,倏然翻過掌來,伸向我們的面前。

他自己盯着自己的手掌,問:“看出甚麼名堂沒有?”在他一攤開手掌之後,我和白素就吃了一驚,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來,就像是一塊牛扒一樣,絕不像是人的手掌。

更令人吃驚的是他的掌心,紅和青藍混雜着,看來怪異之極。

我和白素,都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聲道:“這…你竟然紅沙掌、黑沙掌雙練,這…不是近百年來罕見的事?”大麻子一聽,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識貨。”可是他一臉的麻子,卻顯示了他心中極度的高興和自豪,那一臉重重疊疊的麻坑,簡直粒粒生輝。

接着,他道:“我這種掌法,陰陽互淆,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在此之前,沒有人接得我三掌還可以生還的。當時,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會答應他的所請。”我和白素都大興趣,齊聲道:“當時白老大説了些甚麼來?”大麻子並沒有立即回答,我和白素互望着,心中作了種種的猜測。已知數據是,白老大在哥老會的總壇之上,已經作了六場苦戰,顯然他連勝了六場,而且,哥老會方面,一定敗得相當慘,和白老大動手的六個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創。

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羣雄,要當哥老會的一步登天大龍頭,自然不能太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卻犯了一個錯——把袍哥大爺估計錯了。哥老會是個歷史悠久、勢力龐大、深蒂固的幫會組織,有它自成一套的傳統,和江湖上的小幫小會,大不相同。

在其它的小幫會,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運用口才,説服幫眾,歸他領導之後會有新的發展,自然可以一舉而成功。但同樣的方法,放在哥老會,卻行不通了。

白老大雖然連傷六位高手,可是哥老會中,人才濟濟,再上來二三十個高手,和白老大車輪戰,就算個個打不過白老大,到頭來,累也把白老大累死。

白老大自然是在連創六人之後,知道自己犯了錯誤——絕無可能達到目的,只要能全身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的説法是:兵行險着。

處在那麼兇險的情形下,還要口出狂言,單是這份氣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

大麻子好一會沒説話,只是不住緩緩地搖着頭,沉醉在對昔腥風血雨的回憶之中。

過了好一會,他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又長嘆一聲:“他走了之後,我們內八堂,外八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認,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惡魔。”白素緩緩地道:“他當然是人,智勇雙全——雖然,他闖哥老會總壇,這件事並不算得聰明。”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過他命大福大,我看着他因禍得福。”他説到這裏,瞅着白素,神情有點古里古怪——他的臉容本就異於常人,忽然有這種神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極,我和白素,不約而同,變換了一下坐姿。

我一時之間,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這樣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總壇的情形,就催他説下去。

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最初以為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後來才知道這是他練腿功的方式,他有極強的掌力,當他拍打大腿的時候,就運用自己的掌力,去刺鍛鍊大腿上的肌,使大腿肌變得堅強,用現代運動學的術語來説,就是促使肌產生或增強在-那間的爆發力。

這種爆發力,乃運動員進行快速動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上乘,堪稱是武術界中難得的一高手。

大麻子道:“白老大連傷了六人之後,由於他下手重,以武會友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大夥都紅了限,傢伙全了出來,鐵頭娘子一雙柳葉刀,舞起兩團銀光,奔向白老大,口中發出怪叫聲——”大麻子講到這裏,停了一停,忽然問:“知道鐵頭娘子叫的是甚麼?”這一問,真把我問倒了,我連“鐵頭娘子”這個名字,也聞所未聞一-“鐵頭”和“娘子”兩個詞並在一起,是多麼怪異的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多半是內八堂外八堂的人物,誰能知道她舞動雙刀殺向白老大時,叫嚷的是甚麼?

我正想説這算是甚麼問題時,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讓你直着出去,我們就別打滾龍了。”是不是?”(“打滾龍”——混子。)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着白素,單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説對了。

大麻子驚訝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來:“自然,令尊把他當年的威風,全向你説了。”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錯了,他沒有説過,他只是告訴我江湖上厲害人物的名字、武功、行事作風,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誡,見了你,絕不能隨便動手,而鐵頭娘子舞刀向前時,叫的必然是這兩句話。”白素的這一番話,大麻子聽了,自然相當受用,他呵呵笑了起來:“鐵頭娘子的那一雙柳葉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見血不收,狠辣無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天的事,決不能善了,可是接下來的變化,卻是人人都意料不到。”他説到這裏,斜眼看着白素:“你説令尊沒有對你説過,我不相信。”白素十分誠懇:“真是沒説過,請告訴我們當時發生的事。”大麻子又停了一會,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當時只見他非但不避,反倒向兩團耀目的刀花,直欺了過去——”白老大直欺向鐵頭娘子舞起的兩團刀花,總壇中各人反應不同,有的驚惶到屏住了氣息,有的大聲酣呼,氣氛已到了狂熱,似乎每個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場又-場的劇鬥之中,再沒有人是旁觀者了-那之間,刀光消失,在場的人,佔了十之八九,一時之間,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三五下嘆息聲,自不同的方位發出來——那是武術高手,在電光石火之間,看出了發生變化的經過,絕大多數人,當然只看到了變化之後的結果。

眾人看到的是,白老大隻用了一隻手,就抓住了鐵頭娘子的一雙手腕。手腕被白老大鐵鉗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來了。

鐵頭娘子年紀不大,約莫三十歲上下,膚黝黑,可是絕不糙,眉目姣好,身形嬌小,是一個標準的黑裏俏。她的手腕也細細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憑一隻手,就抓住了她的雙腕。

白老大其時正當盛年,雖然經過了這場劇鬥,但仍然神采飛揚,而且一出手就制住了鐵頭娘子,更是顧盼生豪。

鐵頭娘子在用力掙扎,一張俏臉,黑裏透紅,狼狽之至。

白老大一聲長笑:“瓜女,聽説你這一雙刀,出鞘必然見血,這次怕要破例了。”白老大稱鐵頭娘子為“瓜女”其實並無惡意,那是四川西部,對姑娘家親暱的稱呼,和北方話的“丫頭”相近。他比鐵頭娘子年長,自然可以這樣叫,可是在這樣的刀光劍影之中,忽然冒出了這樣的稱呼來,聽來自然十分刺耳。

鐵頭娘子的子極烈,白老大話才住口,她就“呸”地一聲,叫:“剷剷。”在土話之中,那表示強烈的否定。

白老大顯然已料到鐵頭娘子會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對不起了。”他一面説,一面倏然鬆手,鐵頭娘子覺得腕上一輕,正待發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她的手腕時,緊扣着她的脈門,令她血運轉不暢順,所以一時之間,發不出力來。

而白老大已利用了這一-那,雙手齊出,在刀背上輕輕一撥,鐵頭娘子手中的雙刀,叉划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劃出了兩道口子,鮮血立時涔涔而下。白老大後退一步,笑道:“已經見血,可以還刀入鞘了。”鐵頭娘子呆立在當地,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及至她定過神來,大喝一聲,再想衝向白老大時,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雙掌互擊,發出鏗然之聲,鐵頭娘子自然不能去夾攻白老大,臉漲得通紅,像是炭火一樣。

這時,已沒有人再去注意鐵頭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轉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上。

白老大的視線,停在大麻子的雙掌之上,大麻子自己連擊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讓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

白老大喝采:“好,先讓人看清了這雙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漢子。”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義自然更加不同,於是麻臉上大有得,他揚聲道:“你該知道我雙掌上的功夫,小心了。”白老大一聽,哈哈大笑:“我説你是一條好漢子,並沒有説你掌力了得。”大麻子臉一沉:“現在由得你吹牛,等待會兒,再下話告口,就沒有用了。”

“下話告口”就是求饒的意思。白老大又一聲長笑:“告口?實話實説,你打我三掌,用吃的氣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讓——”白老大才講到這裏,所有的人都已譁然,若不是剛才確曾見識過白老大的本領,必然當他是個瘋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遠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豈不是老壽星割脖子,活得不耐煩了。

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時之間,竟嗆住了説不出話來。可是白老大還有更嗆人的話:“接你三掌,要是我皺一皺眉頭,也就算我栽了,任憑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