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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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灘雖遠離村莊,卻不是世外桃園,競爭比在責任田裏表現得更趨表面化,尖鋭化。一家一户的責任田裏,誰家的麥子長得好,誰家的棉苗齊壯,那得憑作務技術,默默地進行比賽和競爭,沙灘上不一樣羅!不光是看誰的石頭撈得多或撈得少,那隻能是成功的一半,甚至是少一半;關鍵的關鍵是能不能及時地將汗水換來的石頭賣掉;只有把石頭裝進大卡車或拖拉機的車廂,從駕駛員手裏接過那一張蓋着公社砂石管理站紫條章的發票,那時才能心地踏實地説,汗水洗出來的人民幣,切實地裝進包了。石頭撈得再多,堆在沙灘上不能賣掉,那只是一堆石頭,不是票子!而一旦趕節前後不能出手,小河在陽曆四月就進入汛期,倘若一場洪水漫下來,汗水就算白了。

每有一輛綠或藍的卡車拐進河灣,就有一夥青年或老年撈石頭的莊稼人丟下鐵鍁,奔跑過去,汗漬斑駁的臉上做出巴結乞求的笑顏,捷足先登的小夥子一步躍上踏板,把早已點燃的香煙進司機的嘴巴,幾乎千篇一律地重複着一句話:“師傅,咱的石頭,乾淨得跟水裏淘過一樣…”曹潤生跑着,跑着,沙地上軟綿綿的,跨出一步,軟綿的沙子又把人滑回半步,全不像又硬又光的籃球場跑起來舒服。他也要賣石頭,他必須參加這種競爭,他氣吁吁地跑着,跑着,終於在半道上收住了腳步。晚了!已經有三四個人先後攔住汽車了,把汽車駕駛樓兩邊的窗口擠滿了,自己起動得太晚了。他扭返身走回自己的沙梁,卻聽到壯的嗓音在吵鬧,在對罵,竟而動起拳腳了。好多人紛紛朝汽車跑去看熱鬧。潤生也緩緩地跑過去,想看看究竟,誰和誰打架呢?

呀!五十多歲的長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給鮮紅的血漿粘糊住了,怪怕人的。他坐在沙地上,雙手死死地抱住一個名叫曹佔孫的青年的右腿,嘴裏叫罵着。曹佔孫本不在乎,嘴角叼着紙煙,眼睛瞟瞅着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蠻橫的神氣。

問題並不複雜,長才大叔和佔孫大約同時奔到汽車跟前,佔孫腿腳靈活,一躍就跳上汽車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腳的長才大叔撞倒了,跌撲在汽車旁邊,差點給車軲轆壓住腿腳。長才大叔慌忙爬起來,照着佔孫的股踢了一腳,佔孫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圍在汽車周圍看熱鬧,卻沒有人動手拉架。長才大叔自知不是小夥子佔孫的對手,沒有敢再還手,就抱住他的腿腳不放,僵持着。為了出售自家的石頭,爭爭吵吵的事時有發生,誰也不願意介入到與自己關係不大的糾紛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紛紛走散了。有幾個人竟然圍住司機,在纏磨,全然不顧這兩個因為爭執而發生衝突的人。司機坐在駕駛室裏,咂着煙捲,誰也不瞅,漫不經心地瞅着前頭的沙灘,嘴裏放出煙霧來。看着司機那副冷漠的架勢,潤生心裏憎惡起來,瞧你那個架勢!你下車來勸解一句,會勞你多少神呢?

潤生看看長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種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大人們的口吻勸解:“算咧!算咧!鄉里鄉親,甭失了和氣…”是啊,在學校裏,班主任常常給他們講文明道德,要尊重別人的人格,要尊老愛幼,要有禮貌…可是在這河灘野窪的地方,誰講這些道理呢!

“叫他狗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煩咧…”長才大叔喊着罵着。

“打死你?我劃不着賬哩…”佔孫仍然傲慢地説。

長才大叔雙手死死地摳在一起,掰也掰不開,潤生一時找不到更有用的話勸解,作難了。他想對佔孫説:你佔了便宜,少説幾句氣話吧!或者道歉幾句,長才大叔也就有臉從地上爬起來了呀!偏偏是佔孫不買賬,打了人還不鬆口,曹潤生在心裏憎恨那張蠻橫的臉了。

“誰個叫曹潤生?”潤生放開手,轉過身,看見司機從駕駛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這位滿臉絡腮鬍須的司機,從來沒見過面,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潤生愣愣地瞅着司機,説:“我就是,你找我…”司機噴出一口煙,盯着他,問:“你的石頭在哪兒?”

“下邊…”潤生愣愣地指着自己石頭堆子所在的方向:“裝你的石頭。”司機縮回腦袋“走,引路。”這是怎麼回事呢?潤生看見,圍在汽車跟前糾纏司機的幾位鄉親;全用一種探詢的眼光一齊瞅住他了。潤生明白眾人那眼神裏包含着什麼意思:只有暗中行賄買通了什麼人,才有這種指名道姓要裝你的石頭的美事。可是,他沒有給任何司機送過禮,也本不認識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幹部,這是怎麼回事呢?

在這樣的場合,遇見這種不期而遇的事,潤生覺得眾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覺得勸解長才大叔的舉動都是虛偽的了。嗬!別人為攔車打得頭破血,你卻不費口舌賣石頭,還要裝模作樣來勸架…

他忽然靈機一動,對長才大叔説:“快起來,裝你的石頭吧!”長才大叔一驚,忽地從地上爬起,對佔孫罵道:“狗的,走着看,我跟你不得完…”潤生已經跳上汽車踏板,手抓着駕駛樓上的窗邊兒,引着司機,一直開到長才大叔的石頭堆子跟前。

車門打開,中年司機從駕駛樓裏走出來,跳到沙灘上,頭髮稀疏而鬍鬚茂盛的中年漢子,,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紐扣只扣住最下面一隻,圓滾滾的肚子把衣撐得變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腳撥拉一下石頭,看看成,隨口問:“這是你的石頭嗎?”

“是我大叔的。”潤生説。

“別人指派我來拉你的石頭!”司機説。

“我大叔的石頭…”潤生急忙説“跟我的一碼事。”

“裝吧!”司機一搖手,車廂裏的幾個裝卸工,紛紛跳下車來。

長才大叔已經在河水裏洗過臉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襬襟亂擦着水漬漬的臉頰,撈起鐵鍁,幫着陌生的裝卸工們裝起石頭來,和佔孫打架的事已經拋到腦後去了。剛撥了兩鍁,長才大叔停住手,從棉襖裏掏出一包“金絲猴”香煙,一一給裝卸工們。司機瞅一眼得皺皺巴巴的煙盒,不屑地推開了。長才大叔把煙盒又到潤生手裏:“潤娃,你陪着師傅煙!”司機在沙地上坐下來,點燃了自己的黑雪茄,用怪異的眼光盯着潤生,説:“小兄弟,你給公社砂石管理站進過多少貢啦?”進貢這個詞,是潤生下到河灘以後常常聽到的話,含義是行賄。在學校裏,老師講到過賄賂,鄉村人過去説“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確切。不過,撈石頭的莊稼人,既不習慣説高雅的賄賂,也丟棄了太直太的俗語“黑食”現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進貢”這個詞了。

可是,憑心而論,簡單而年輕的高中畢業生曹潤生沒有通過此道,連砂石管理站的前門或後門一概沒有進去過。他壓兒不認識管理站任何一個人,即使想進點什麼貢品,卻是求告無門哪!他寧可去追攔卡車,和那些司機們糾纏,軟磨,而這種乞求在河灘裏沒有人笑話。他追攔汽車的速度之快是無與倫比的,輕巧地跳上正在行駛中的汽車踏板的動作,也是無與倫比的。他曾經是本縣中學生籃球代表隊的主力中鋒,那些笨拙的莊稼漢怎能相比呢!他的石頭沒有過多的囤積而及時賣掉了。

“有貢品我自個早享用了!”曹潤生斜眼瞅着司機,到了侮辱。你自個那麼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連紐扣都扣不上了,卻懷疑別人去進貢。他不屑地一扭頭“我還沒學會哪!”

“那麼…是你舅還是你姨父在管理站?”司機惡毒地嘲笑説“那麼一個狗管理站!”

“我兒子也不在那兒!”曹潤生反還擊“誰要是進過管理站的大門——咱倆,誰是兒子!”曹潤生解氣地説,報復似的瞧着司機那張氣得鼓鼓的臉頰。

“既然你沒進貢,既然沒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機緊盯着潤生,兩隻鼓出的眼珠不懷好意地瞅着他“那麼我問你,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為啥把我調撥到曹村這個鬼地方來?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頭?害得我多跑幾十里路,多燒兩公斤汽油…”潤生納悶了,砂石管理站開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頭緒。看看司機忿忿不平的神氣,不像説謊誆詐嘛!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個長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嚀我,‘你到曹村去裝石頭,找一個曹潤生的青年…’”絡腮鬍須司機壓細嗓門,愚蠢地模仿着那個女子的嗓門調音兒,隨之臉一變,戲謔地説:“那個女子是你媳婦嗎?我看八九不離十…”

“胡説…”潤生臊紅了臉,心裏忽然一動,會不會是她呢?她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點也不知曉。

“我説準了吧?臉紅了哇!”司機開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説“那女子長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豔福…哈哈哈…”曹潤生的臉一陣陣發熱,心在脯裏不安地跳彈起來。他的同班同學劉曉蘭,什麼時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暗中給他行着方便。他無法抵擋絡腮鬍須司機那錐子一樣尖鋭的眼光,惶惑地避開“有這樣疼人的妞兒暗中保佑你…”司機站起來,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説“你該當蹦起來才對呀!”石頭裝滿了,裝卸工們先後爬上車廂,裹緊衣襟坐下來。司機鑽進駕駛樓,發動了汽車,從車窗裏探出頭來,狡獪地笑着“小兄弟,後甭忘了老哥給你搭過一回橋哪…”汽車開走了。

長才大叔一邊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邊把一張卡片遞過來:“潤娃,你看,這上頭寫着幾噸?”

“四噸半。”潤生説。

長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張蓋着紫紅印章的卡片裝進棉襖裏頭的口袋裏,舒悦地笑着。他誠懇地拍着潤生的肩膀,大嘴長舌頭濺出唾沫星子,動情地説:“俺潤娃到底念過高中,懂得禮行,跟那混蛋孫子不一樣…”潤生聽不進去長才大叔羅囉嗦嗦的話了,心裏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個開票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