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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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的説:“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説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瑞芳忙答:“是。”宋家明説:“讓我看看孩子。”瑞芳馬上叫眯眯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説:“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説“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彷彿很幸運,有些人彷彿很悽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説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媛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瑞芳怔怔地看着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閲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説,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他説得是這麼温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説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説不到這麼多話。”我説:“我明白他的意思。”宋家明説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悽苦之意,彷彿是説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彷彿説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瑞芳垂淚説:“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我輕問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宋二説:“可以出發了。”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摩撫盼眯的頭髮。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眯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待她恢復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慾,悲歡離合,又有什麼好?
瑞芳輕輕跟我説:“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我低聲説:“這麼説來,做人本如打仗一樣,活着還不如不活的好。”宋二轉頭微笑説:“既來之則安之。”這句話如當頭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眯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説。
我們兩夫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説:“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麼,説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説。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後亡在外,維持着以前的場面,”我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我説:“悽悽芳草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説:“《聖經》上説:‘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一直覺得很象,可是你瞧我們兩夫現在!把盼眯到宋家手中,什麼都不理。信心十足,神多麼愉快。”瑞芳説:“真是的。”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着宋二的時候.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聽從他們。據説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
我與瑞芳在花園漫步。
沒想到醫院的花園也裝飾得這麼好。
我看到一行白的風信子花。
我説:“宋家的女主人叫風信子。”
“你猜她長得怎麼樣?”瑞芳不住問。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認為是個美女,至今雖將屆中年,可是風姿不減當年,韻味猶增。身材又維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鏡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號可愛人物,所以瑞芳有點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