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她自顧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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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所在的永寧坊也是一個大坊,在此租房生活的官吏不少,騎馬或騎驢的袍不一,沉靜姝不意外地看見了弟弟沈既明。
沉靜姝習慣地掃視,卻沒看到父親沈均。不過也無妨,許是父親要晚一些出門,沉靜姝默默目送弟弟出了坊門,自己朝另一個方向走。
十字街盡頭都開着坊門,沉靜姝出來上了寬闊的街道,沿着東行。其實她並無什麼目的,只是純粹的閒逛逛,不知不覺就走進了靖安坊。
靖安坊在皇城之南,故而只開一字的東西內街,沉靜姝站住腳步抬頭一看,見是聽雪樓。長安茶樓酒肆諸多,這聽雪樓也是一處有名的,最以烹茶,各雜果子和櫻桃畢羅為首。
沉靜姝倒是不餓,她想着房中的香料用得差不多了,趁此外出去正好趟香料店,卻在目光一轉時看見了個非常悉的身影。是她的父親沈均。青的袍衫,沈均正朝着聽雪樓走,步履悠閒,看上去似是來會友的。
沉靜姝不免多留意了一下,這時聽雪樓裏忽然又出來了一個人,正好上沈均。兩人拱手互禮,十分稔的樣子,沉靜姝卻在認出那人是誰的時候渾身一顫,完全愣住了。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謝家的族長,謝守雲。
“謝伯父,此番進京,某已是山窮水盡,還望看在父輩情上,能夠資助一二。”青衣男子跪在地上,手臂伸直,手掌朝下,匍匐在地,姿態非常謙卑。因為困窘不得不求人的羞愧讓他把頭埋得很低。
“他若某可得高中,定涕零,千倍萬倍奉還,不敢忘伯父雪中送炭之恩。”沈均説得極為誠懇,內心雖然煎熬萬分,卻也知窘境之難,不能不盡最大的努力卑躬屈膝。然而端坐胡牀的謝守雲只是喝着茶水,眼皮垂着,望也不望眼前的年輕男子。
廳堂裏靜得出奇,同在的還有幾個謝家叔伯,沈均羞愧得恨不得再也不起來,只恨自己家道中落,否則男兒膝下有黃金,哪能受這窩囊氣。
咬着牙堅持,脊背都被跪伏的姿勢折磨得僵硬,沈均到手臂發麻,頭昏腦漲時,終於聽見謝守雲説話。
“既是父輩情,你且隨我兒去取些銀錢吧。”語氣不冷不淡,但已經足夠沈均欣喜若狂,再三叩頭,連聲道謝。謝鼎在旁道了一聲“請”沈均從地上爬起來,又對謝守雲恭敬鞠躬,才隨在謝鼎身後出去。
在院子裏待了好一會兒,謝鼎姍姍來遲,沈均滿心歡喜,卻見對方遞來一匹布。除此之外再無他物,沈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就是所謂的“舊情”
“你説一二,我也不好違背,”謝鼎眸帶譏諷“舊情既還,沈郎以後便不必掛心我謝家了。”
“…”區區一匹布,值得幾個錢幣?想昔,吳興沈氏雖非南渡的貴姓高門,也非江南甲第豪族,但亦是起於地方的強宗,人才輩出!
隋滅陳後才漸衰落,可謝氏難道不也是落餘暉?竟如此奚落於他!赤的侮辱,哪裏是真的顧念舊情?沈均雙手都在發抖,他很想把這布甩到謝鼎臉上,肆意怒罵之後憤然而去。
可是不行…他需要錢,哪怕只是一匹布。眼底都燃着火,沈均忍了又忍,終於低下了頭,聲音都在顫抖。
“謝家大恩…某牢記在心。”謝鼎輕蔑一笑,揮手讓人送客。沈均就這麼被“趕”出了謝家。回去的路很長,沈均租不起最便宜的老驢,來回只能靠步行,穿的鞋子都磨得快了腳趾。
想到自己好歹也出身破落的強族,竟也受此侮辱,不由是悲憤加。然而又能怎樣?沈氏到底名不正言不順,即便有影響力,也一向被那些真正的名門貴族看不起。沈均垂頭喪氣,突然,似有什麼東西砸到了自己。低頭看,原是一顆小石子。
背後有嬉鬧之聲,沈均以為是路邊的孩童玩鬧波及到自己,正有火沒處發,待轉身惡狠狠斥責那始作俑者,猛然瞧見一個女子。一身素白的襦裙,外罩半臂,肩披薄紗,身段窈窕,氣質淡渺,似霧裏看花,朦朧而生美。
“可是沈郎君?”女子挑開帷帽,沈均瞧見那帽紗之後乃是一個年華絕不過雙十的妙齡少女,眉眼靈秀,面容姣美,瑤池仙子下凡一般。
“呃,嗯…”驚愕得幾乎説不出話來,沈均到底也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不自覺就紅了臉。女子反而坦蕩,盈盈一笑,道:“盧家婦少鬱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黃!”
“那在茶肆,以樂府獨不見為題,贏了我的可是你,沈韌之?”沈均茫然無措,女子又是一笑“宓妃正自須曹賦,楚女何妨與宋鄰。”
“妾名謝宓,還望能與沈郎討教一二。”***“賢婿,”謝鼎的聲音打斷了沈均的思緒,他把一個盒子推到沈均面前,小心翼翼地察言觀。
“你看這個,就是宓兒的東西。”木盒裏一柄梳,一發釵,花鈿三副,紙兩張,俱是謝宓在孃家時所用之物。
見物如人,沈均盯着那幾樣遺物,雖不動聲,隱在袍袖之下的手卻暗自握了握。睹物思情,沈均印象裏的謝宓,永遠是初見時大膽又坦蕩,可人又可愛的小娘子。
彼時兩個人常在在湖畔柳下,隨意拾掇石子為棋,在石桌上對弈。
“這次沈郎只贏了半目呢,”謝宓總愛這般取笑沈均“看來是瞧不上我這棋藝,故意放水呢。”
“呃,”沈均這個少年,竟被她擠兑得臉微紅“我,我沒有看不上的…是娘子藝高,某,某去確實是險勝。”他窘態百出,謝宓反倒更笑得花枝亂顫。
“這就臉紅了?沈郎麪皮好薄,”謝宓説着,取下自己的手鐲放在石桌上“這是我輸給沈郎的賭注。”上好的玉鐲泛着瑩瑩冷光,沈均呆呆望着那鐲子,待回神,卻見謝宓已經走遠了。
“哎?”少年慌忙拿起鐲子,朝她喊道:“我不要你的鐲子的,娘子,你等等啊?”
“願賭服輸,”謝宓轉身衝他揮了揮手“下次我會再尋郎君鬥詩的。”沈均怔在原地,謝宓人影漸遠,再是追不上了。
“…”此後,謝宓隔三差五便會找沈均鬥棋鬥詩,每每結束,總要暗暗輸下幾樣東西。或金釵或銀飾,彼時窮困潦倒的沈均,就是靠着這贏來的“賭注”維繫生計。
後來,兩人暗生情愫,私定終身,謝宓又在深夜勇敢地逃出謝家,沒有父母命,媒妁言,便天地為證,心甘情願嫁給了沈均。
“沈郎,這次我以一生做賭,你可會讓我輸?”月下的佳人嬌俏羞怯,昔的甜言語猶在耳畔,豈料今便已生死兩隔。
今非昔比,沈均看着眼前的兩人,陳郡謝氏的族長謝守雲與其長子謝鼎,早已不負當羞辱他的氣勢,反而姿態謙卑,如履薄冰。心底哂笑,面上卻已擺出他想過無數次的神態,做一個“賢婿”的樣子。
“到底是往事了,”沈均淡然地把木盒子蓋上,轉手給身邊作陪的女子“你替我收着吧。”
“是。”女子懂事的捧着盒子退走,臨轉身前朝沈均拋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沈均置若罔聞,依然風儀雅緻,但在謝守雲和謝鼎眼裏,這就很耐人尋味了。兩人暗暗遞一個眼神:看來沈均確實如傳言那般,身邊有了一個相好的年輕女子。
風韻事自不必管,謝守雲心中長舒一口氣,只要沈均有續絃之意,就説明謝宓在他心裏不再是一個無法開解的結了。他們謝家,就有機會求他進言,為因李典之事受到牽連的長孫謝望説情。
想明白這點,謝守雲再度到輕鬆,他又向沈均拱了拱手“此番有勞沈大郎傾力相助,我謝家上下不盡!”沈均客氣地點了點頭,回禮道:“某一定竭盡全力,屆時謝公派人前去接應便是。”子悠閒,白駒過隙,沉靜姝隨張鶴繼續學習武藝,轉眼已經回到長安十有餘。李衿一直未有來看她的跡象,而自打前在茶樓前見到父親沈均攜着一名貌美女子同乘一車,沉靜姝便有些煩悶。
心頭像是長出了小疙瘩,一時連面對父親都覺得稍芥蒂,不似從前那般親切。倒不是沉靜姝多疑,而是母親過世後的幾年裏,沈均都是盡心撫養這留下的一兒一女,心裏念着亡,不曾近女。
如此情深義重,沉靜姝是萬分慨的,突然叫她見着父親和別的女子同處,確實難以接受。其實續絃無可厚非,只是沉靜姝一時半會兒覺得膈應…有人要取代母親的位置,微妙得很。
她想過找父親探問一二,但又覺得為人子女,這樣似乎是要求喪偶的父親還要守身,實在不是孝道所為。故而也只好憋在心裏,想和弟弟沈既明説説吧,他又新官上任,忙裏忙外不得空。
總之,只有沉靜姝鹹吃蘿蔔淡心了。這天夜裏,照例側卧榻上想着心事,沉靜姝聽着窗外的蟲鳴,暫無睡意。
這樣靜靜躺着亂想很能消磨時辰,不多會兒便覺照進屋裏的淡影拉出老長,月已偏西。沉靜姝微微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正要入眠,突然聽見房中似乎有極輕微的響動。
也許是靈犀一點通,沉靜姝猛驚,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衿兒?心臟怦怦跳,自己與李衿十幾不見,早如隔數秋,思念得刻骨銘心。
但沉靜姝隨後便生氣了:哼,望穿秋水也只等到這個登徒子來採花!於是哪還想理,她自顧裝睡,等到李衿走近開簾子,悄悄伸手摸她臉時,沉靜姝突然扭過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纖細的腕子,一摸就知道是李衿,可沉靜姝還沒來得及得意,身子便被一股力量扯了出去。李衿完全是下意識地掙,不自覺使了一招沾衣十八跌,她迅速閃後幾步,卻不想沉靜姝被她帶得從榻上摔了下來。
咚的一聲悶響,沉靜姝臉朝下,結結實實摔在地上,撞得鼻子一疼。一下出了眼淚,趴在涼冰冰地上的沉靜姝委屈極了,李衿這才如夢方醒,急忙上前把人抱起來,小心擱回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