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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華山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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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陽軍民大舉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門,徑往華山而去。周伯通、陸無雙、武氏兄弟、泗水漁隱等傷勢未愈,眾人騎在馬上,緩緩而行。好在也無要事,每只行數十里即止。

不一來到華山,受傷眾人在道上緩行養傷,這時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來,楊過指點洪七公與歐陽鋒埋骨之處。黃蓉早在山下買備雞蔬菜,於是生火埋灶,做了幾個洪七公生前最喜歡的菜餚,供奉祭奠。羣雄一一叩拜。

歐陽鋒的墳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與歐陽鋒仇深似海,想到他殺害恩師朱聰、韓寶駒等五俠的狠毒,雖然事隔數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楊過思念舊情,和小龍女兩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説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仍得與老叫化為鄰,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人人都來拜祭老叫化,卻只有兩個娃娃向你叩頭,你地下有知,想來也要懊悔活着之時太過心狠手辣了罷?”這一篇祭文別出心裁,人人聽着都覺好笑。

眾人取過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飲食,忽然山後一陣風吹來,傳來一陣兵刃相和呼喝叱罵之聲,顯是有人在動手打鬥。周伯通搶先便往喧譁處奔去。餘人隨後跟去。轉過兩個山坳,只見一塊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手中都拿着兵刃。

這羣人自管吵得熱鬧,見周伯通、郭靖等人到來,只道是華山的客人,也不理會。一名鐵塔般的大漢朗聲説道:“大家且莫吵鬧,亂打一氣也非了局,這‘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決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各路好漢都已相聚於此,大夥兒何不便憑兵刃拳腳上見個雌雄?只要誰能長勝不敗,大家便心悦誠服,公推他為‘武功天下第一’”一個長鬚道人揮劍説道:“不錯。武林中相傳有‘華山論劍’的韻事,咱們今便來論他一論,且看當世英雄,到底是誰居首?”餘人轟然叫好,便有數人搶先站出,大叫:“誰敢上來?”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羣人時,竟無一個識得。

第一次華山論劍,郭靖尚未出世,那時東、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爭一部《九陰真經》,約定在華山絕頂比武較量,藝高者得,結果中神通王重陽獨冠羣雄,贏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二十五年後,王重陽逝世,黃藥師第二次華山論劍,除東、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蔘與。各人修為湛,各有所長,但真要説到“天下第一”四字,實所難言,單以武功而論,似乎倒以發了瘋的歐陽鋒最強。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居然又有一羣武林好手,相約作第三次華山論劍。這一招使黃藥師等盡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這數十人並無一個認得。難道當真“長江後推前,一輩新人勝舊人”?難道自己這一干人都做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見人羣中躍出六人,分作三對,各展兵刃,動起手來。數招一過,黃藥師、周伯通等無不啞然失笑,連一燈大師如此莊嚴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爾。又過片刻,黃藥師、周伯通、楊過、黃蓉等或忍俊不,或捧腹大笑。原來動手的這六人武功平庸之極,連與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遠遠不及,瞧來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從那裏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居然也來附庸風雅。

那六人聽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時罷鬥,各自躍開,厲聲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爺們在此比武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你們在這裏嘻嘻哈哈的幹甚麼?快快給我滾下山去,方饒了你們的命。”楊過哈哈一笑,縱聲長嘯,四下裏山谷鳴響,霎時之間,便似長風動地,雲氣聚合。那一干人初時慘然變,跟着身戰手震,嗆啷啷之聲不絕,一柄柄兵刃都拋在地下。楊過喝道:“都給我請罷!”那數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聲發喊,紛紛拼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連兵刃也不敢執拾,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彎了,説不出話來。黃藥師嘆道:“欺世盜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這華山之巔,居然也見此輩。”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絕,西毒、北丐與中神通已然逝世,今當世高手,卻有那幾個可稱得五絕?”黃蓉笑道:“一燈大師和我爹爹功力與俱深,當年已居五絕,今更無疑議。你義弟郭靖深得北丐真傳,當可算得一個。過兒雖然年輕,但武功卓絕,小一輩英才中無人及得,何況他又是歐陽鋒的義子。東和南是舊人,西和北兩位,須當由你義弟和過兒承繼了。”周伯通搖頭道:“不對,不對!”黃蓉道:“甚麼不對?”周伯通道:“歐陽鋒是西毒,楊過這小子的手段和心腸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點冤枉。”黃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況一燈大師現今也不做皇爺了。我説幾位的稱號得改一改。爹爹的‘東’是老招牌老字號,那不用改。一燈大師的皇帝不做,去做了和尚,該稱‘南僧’。過兒呢,我贈他一個‘狂’字,你們説貼切不貼切?”黃藥師首先叫好,説道:“東西狂,一老一少,咱兩個正是一對兒。”楊過道:“想小子年幼,豈敢和各位前輩比肩。”黃藥師道:“啊哈,小兄弟,這個你可就不對了。你既然居了一個‘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説以你今聲名之顯赫、武功之強,難道還勝不過老頑童嗎?”黃藥師知道女兒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癢難搔,於是索擠他一擠。楊過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心想:“這個‘狂’字,果然説得好。”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甚麼?”朱子柳道:“當今天下豪傑,提到郭兄時都稱‘郭大俠’而不名。他數十年來苦守襄陽,保境安民,如此任俠,決非古時朱家、郭解輩逞一時之勇所能及。我説稱他為‘北俠’,自當人人心服。”一燈大師、武三通等一齊鼓掌稱善。

黃藥師道:“東、西狂、南僧、北俠四個人都有了,中央的那一位,該當由誰居之?”説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續道:“楊夫人小龍女是古墓派唯一傳人,玉女素心劍法出神入化,縱然是重陽真人,見了她也忌憚三分。當時林女俠若來參與華山絕頂論劍之會,別説五絕之名定當改上一改,便是重陽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也未必便能到手。楊過的武藝出自他夫人傳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絕,師父是更加不用説了。是以楊夫人可當中央之位。”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這個我是萬萬不敢當的。”黃藥師道:“要不然便是蓉兒。她武功雖非極強,但足智多謀,機變百出,自來智勝於力,列她為五絕之一,那也甚當。”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極,妙極!你甚麼黃老、郭大俠,老實説我都不心服,只有黃蓉這女娃娃靈古怪,老頑童見了她就縛手縛腳,動彈不得。將她列為五絕之一,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各人聽了,都是一怔,説到武力之強,黃藥師、一燈大師都自知尚遜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開開玩笑,想逗他發起急來,引為一樂。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爛漫,中更無半點機心,雖然天好武,卻從無爭雄揚名的念頭,決沒想到自己是否該算五絕之一。

黃藥師笑道:“老頑童啊老頑童,你當真了不起,我黃老對‘名’淡薄,一燈大師視‘名’為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們高出一籌了。東、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以你居首!”眾人聽了“東、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這十一個字,一齊喝彩,卻又忍不住好笑。五絕之位已定,人人歡喜,當下四散在華山各處尋幽探勝。

楊過指着玉女峯,對小龍女道:“咱們學的是玉女劍法,這玉女峯不可不遊。”小龍女道:“正是。”兩人攜手同上峯頂,見有小小一處廟宇,廟旁雕有一匹石馬。那廟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處深陷,凹處積水清碧。楊過當年來過華山,雖未上玉女峯卻曾聽説洪七公説起山上各處勝蹟,對小龍女道:“這是玉女的洗頭盆,碧水終年不幹。”小龍女道:“咱們到殿上去拜拜玉女去。”走進殿中,只見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孌,風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師林朝英的畫像有些相似。兩人都吃了一驚。小龍女道:“難道這位女神便是咱們的祖師婆婆麼?”楊過説道:“師祖婆婆當年行俠天下,有惠於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這裏立祠供奉,説不定也是有的。”小龍女點頭道:“若是尋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馬?看來那是紀念師祖婆婆的那匹坐騎。”兩人並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齊輕輕禱祝:“願咱倆生生世世都結為夫婦。”忽聽得身後腳步之聲輕響,有人走進殿來。兩人站起身來,見是郭襄。楊過喜道:“小妹子,你和咱們一起玩罷!”郭襄道:“好!”小龍女攜着她手,三人走出殿來。

經過石樑,到了一處高崗,見崗上有個大潭。郭襄向潭裏一望。只覺一股寒氣從潭中直冒上來,不打個寒顫。這大潭望將下去深不見底,比之絕情谷中那深谷,卻又截然不同。絕情谷的深谷雲鎖霧封,從上面看來,令人神馳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這大潭卻可極目縱視,只是越望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龍女拉住她手,説:“小心!”楊過道:“這個深潭據説直通黃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時北方大旱,唐玄宗曾書下禱雨玉版,從這水府投下去。”郭襄道:“這裏直通黃河?那可奇了。”楊過笑道:“這也是故老相傳而已,誰也沒有下去過,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時,楊貴妃是不是站在他身邊?後來下雨了沒有?”楊過哈哈一笑,説道:“這個你可問倒我啦。看來老天爺愛下雨便下雨,不愛下便不下,未必便聽皇帝老兒的話。”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貴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楊過心中一凜,暗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何以有這麼多慨?須得怎生想個法兒教她歡悦喜樂。”正尋語勸,小龍女突然“咦”的一聲,輕聲説道:“瞧是誰來了。”楊過順着她手指望去,只見山崗下有兩人在長草叢中蛇行鼠伏般上來。這兩人輕功甚高,走得又極隱蔽,顯是生怕給人瞧見,但小龍女眼力異於常人,遠遠便已望見,楊過低聲道:“這兩人鬼鬼祟祟,武功卻大是不弱,這會兒到華山來必有緣故,咱們且躲了起來,瞧他們作何勾當。”三人在大樹岩石間隱身而待。

過了好一會功夫,聽得踐草步石之聲輕輕傳上。這時天漸晚,一輪新月已掛在大樹之巔。郭襄靠在小龍女身旁,她對上來的兩個人全不關心,望着楊過的側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終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龍姐姐相聚,此生再無他求。”但覺此時此情,心滿意足,只盼時光便此停住,永不再,但內心深處,卻也知此事決不能夠。

小龍女在暮靄蒼茫中瞧得清楚,但見郭襄長長的睫下淚光瑩然,心想:“她神情有異,不知懷着甚麼心事。我和過兒總得設法幫她辦到,好教她歡喜。”只聽得那兩人上了峯頂,伏在一塊大巖之後。過了半晌,一人悄聲道:“瀟湘兄,這華山林深山密,到處可以藏身。咱們好好的躲上幾,算那禿驢神通如何廣大,也未必能尋得到。待他到別地尋找,咱們再往西去。”楊過瞧不見二人的身形,聽口音是尹克西的説話,他口稱“瀟湘兄”那麼另一人便是瀟湘子了,心道:“蒙古諸武士來我中土為,其中金輪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法,達爾巴、馬光佐作惡不深,只剩下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我當饒了他們命,但看來二人怙惡不悛,不知又在幹甚麼惡之事。”聽瀟湘子陰惻惻的道:“尹兄且莫喜歡,這禿驢倘若尋咱們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處。咱們若是貿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裏。”尹克西道:“瀟湘兄深謀遠慮,此言不差,卻不知有何高見。”瀟湘子道:“我想這山上寺觀甚多,咱們便揀一處荒僻的,不管主持是和尚還是道士,都下手宰了,佔了寺觀,便這麼住下去不走啦。那禿驢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在山上窮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尋數遍,在山下守候數月,也該去了。”尹克西喜道:“瀟湘兄此計大妙。”他心中一喜歡,説話聲音便響了一些。

瀟湘子忙道:“聲!”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樂極忘形。”接着兩人悄聲低語。楊過再也聽不清楚,暗暗奇怪:“這兩人怕極了一個和尚,惟恐給他追上。這兩個惡徒武功各有獨到之處,方今除了黃島主、一燈大師、郭伯伯等寥寥數位,極少有人是他們之敵,何況他二惡聯手,更是厲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誰,竟能令他們如此畏懼?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蹤,非擒到這二人不可?”又想:“那瀟湘子説是要殺人佔寺,打的盡是惡毒主意,這件事既給我撞到了,怎能不管?”只聽得遠處郭芙揚聲叫道:“楊大哥、楊大嫂、二妹…楊大哥、楊大嫂、二妹…吃飯啦…吃飯啦!”楊過回過頭來,向小龍女和郭襄搖了搖手,叫她們別出聲答應。過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喚。

忽聽得山裏一人喝道:“借書不還的兩位朋友,請現身相見!”這兩句喝聲只震得滿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雖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於楊過的長嘯。

楊過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聲傳來處瞧去,月光下只見一道灰影迅捷無倫的奔上山來。過了一會,看清楚灰影中共有兩人,一個灰袍僧人,攜着一個少年。瀟、尹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氣。楊過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稱奇:“這人的輕功未必在龍兒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內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燈大師、郭伯伯相匹敵。怎地江湖之上從未聽人説過有這樣一位人物?”那僧人奔到高崗左近,四下張望,不見瀟、尹二人的蹤跡,當即向西峯疾奔而去。郭襄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喂,和尚,那兩人便在此處!”她叫聲剛出口,颼颼兩響,便有兩枚飛錐、一枚喪門釘,向她藏身處疾過來。楊過袍袖一拂,將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內功不深,叫聲傳送不遠,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沒有聽見她的呼叫。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來?”楊過長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兩句話一個個字遠遠的傳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之間,立時停步,回頭説道:“有勞高人指點津。”楊過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僧人大喜,攜了那少年飛步奔回。

瀟湘子和尹克西聽了楊過的長之聲,這一驚非同小可,相互使個眼,從草叢中躥了出來,向東便奔。楊過見那僧人腳力雖快,相距尚遠,這華山之中到處都是草叢石,若是給這兩個惡徒躲了起來,黑夜裏卻也未必便能找着,當下伸指一彈,呼的一聲急響,一枚飛錐破空去,正是瀟湘子襲擊郭襄的暗器。楊過不知那僧人找這二人何事,不便傷他們命,這枚飛錐只在二人面前尺許之處掠過,盪氣,颳得二人顏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聲低呼,轉頭向北。楊過又是一枚喪門釘彈出,再將二人了轉來。

便這麼阻得兩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崗。瀟湘子和尹克西眼見難以身,各出兵刃,並肩而立,一個手持哭喪,一個手持軟鞭。尹克西那條珠光寶氣的金龍鞭在重陽宮中給楊過震得寸寸斷絕,現下這條軟鞭上雖仍鑲了些金珠寶石,卻已遠不如當年金龍鞭的輝煌華麗。

那僧人四下一望,見暗中相助自己之人並未現身,竟不理睬瀟、尹二人,先向空曠處合十行禮,説道:“少林寺小僧覺遠,敬謝居士高義。”楊過看這僧人時,只見他長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相公。和他相比,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朝廷貴氣。這覺遠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儼然、宏然,恢恢廣廣,昭昭蕩蕩,便如是一位飽學宿儒、經術名家。楊過不敢怠慢,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奉揖還禮道:“小子楊過,拜見大師。”心中卻自尋思:“少林寺的方丈、達摩首座等我均相識,他們的武功修為似乎還不如這位高僧,何以從不曾聽他們説起?”覺遠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識楊居士尊範,幸何如之。”向身邊的少年道:“快向楊居士磕頭。”那少年上前拜倒,楊過還了半禮。這時小龍女和郭襄也均現身,覺遠合十行禮,甚是恭謹。

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動手罷,自知萬萬不是覺遠、楊過和小龍女的對手,若要逃走,也是絕難身。兩人目光閃爍,只盼有甚機會,便施偷襲。

楊過道:“貴寺羅漢堂首座無禪師豪豁達,與在下相已十餘年,堪稱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走少室山寶剎禮佛,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淺。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以致無緣拜見。”神鵰大俠楊過名滿天下,但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只道:“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無相師兄、無師兄均是素識。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只為職位低微,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接。”楊過暗暗稱奇:“當真是天下之大,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深藏不,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無聞,否則無和我如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會和我説起。”楊過和覺遠呼叫相應,黃藥師等均已聽見,知道這邊出了事故,一齊奔來。楊過和覺遠説話之際,眾人一一上得崗來,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黃藥師、一燈、周伯通、郭靖、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江湖上可説是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但覺遠全不知眾人的名頭,只是恭敬行禮,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眾人見覺遠威儀棣棣,端嚴肅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覺遠見禮已畢,合十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監管藏經閣,閣中片紙之失,小僧須領罪責,兩位借去的經書便請賜還,實大德。”楊過一聽,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盜竊了甚麼經書,因而覺遠窮追不捨,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倒是頗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師此言差矣。我兩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師施恩收留,圖報尚自不及,怎會向大師借了甚麼經書不還,致勞跋涉追索?再説,我二人並非佛門弟子,借佛經又有何用?”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口齒伶俐,這番話聽之下言之成理。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善良之輩,而他們所盜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若依楊過的心,只須縱身向前,一掌一個打倒,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立時了事,又何必多費舌?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卻向眾人説道:“小僧且説此事經過,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郭襄忍不住説道:“大和尚,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説要殺人佔寺,好讓你尋他不着。若不是作賊心虛,何以會起此噁心?”覺遠向瀟、尹二人道:“罪過罪過,兩位居士起此孽心,須得及早清心懺悔。”眾人見他説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似乎全然不明世務,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説甚麼清心懺悔,都不暗自好笑。

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卻要和自己評理,登時多了三分指望,説道:“大家原該講理啊!”覺遠點頭道:“眾位,那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閲經書,聽得後山有叫喊毆鬥之聲,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上,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勸開四位官員,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請問兩位,小僧此言非虛罷?”尹克西道:“不錯,原來是這樣,因此我們對大師救命之恩不盡。”楊過哼了一聲,説道:“以你兩位的功夫,別説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將你們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覺遠又道:“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説道躺在牀上無聊,向小僧借閲經書。小僧心想宏法廣道,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親近佛法,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這兩位乘着小僧坐禪入定之際,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楞伽經》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違君子之道,便請二位賜還。”一燈大師佛學湛,朱子柳隨侍師父久,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聽了他這番言語,均想:“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但經中所記,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説法的要旨,明心見,宣説大乘佛法,和武功全無干系,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再説,《楞伽經》佈天下,所在都有,並非不傳秘籍,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緊追不捨,想來其中定有別情。”只聽覺遠説道:“這四卷《楞伽經》,乃是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的原書,以天竺文字書寫,兩位居士只恐難識,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眾人這才恍然:“原來勢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原書,那自是非同小可。”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怎會借閲此般經書?雖説這是寶物,但變賣起來,想亦不值甚麼錢,除了佛家高僧,誰也不會希罕,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子,又是出不起價的。”眾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均已動怒。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説道:“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劉宋時阿跋陀羅所譯,名曰《楞伽阿巴陀羅寶經》,共有四卷,世稱‘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時菩提支譯,名曰《入楞伽經》,共有十卷,世稱‘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名曰《大乘入楞伽經》,共有七卷,世稱‘七卷楞伽’。這三種譯本之中,七卷楞伽最為明暢易曉,小僧攜得來此,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舉以相贈。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無不可,小僧當再去求來。”説着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給身邊少年,命他去贈給尹克西。

楊過心道:“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有,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竟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只見那少年説道:“師父,這兩個惡徒心存不良,就是要偷盜寶經,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説話卻是中氣充沛,聲若洪鐘,眾人聽了都是一凜,只見他形貌甚奇,額尖頸細、闊腿長、環眼大耳,雖只十二三年紀,但凝氣卓立,甚有威嚴。

楊過暗暗稱奇,問道:“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覺遠道:“小徒姓張,名君寶。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雖然稱我一聲師父,其實並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楊過讚道:“名師出高徒,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覺遠道:“師非名師,這個徒兒倒真是不錯的。只是小僧修為淺薄,未免耽誤了他。君寶,今你得遇如許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當向各位請教。常言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君寶應道:“是。”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嗦説了許多,始終不着邊際,雖然事不關己,卻先忍不住了,叫道:“喂,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伙,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可騙不過我老頑童。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尹克西道:“不知,卻要請教。”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們站穩了聽着:東、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中,老頑童居首。老頑童即為五絕之首,説話自然大有斤兩。這經書我説是你們偷的,就是你們偷的,便算不是你們偷的,也要着落在你們兩個賊廝鳥身上,找出來還給大和尚。快快取了出來!若敢遲延,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説,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説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説幹就幹,正自不知所措,忽聽覺遠説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就抬不過一個理字。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借,定要胡賴於他,那便於理不當了。”周伯通哈哈大笑,説道:“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我幫他討經,他反而替他們分辯,真正豈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説,我賴也要賴,不賴也要賴。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我便押着他們即啓程,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總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不偷、,今必偷;今已偷,明再偷。”覺遠連連點頭,説道:“周居士此言頗含佛理。佛家稱即是空,空即是空之際,原不必強求分界。所謂‘偷書’,言之不雅,不如稱之為‘不告而借’。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一個歪纏,當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論將下去,不知何時方休。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對尹、瀟二人説道:“你二人幫着蒙古來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餘辜。今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斃了你們,兩位高僧定覺不忍。我指點兩條路,由你們自擇,一條路是乖乖出經書,從此不許再履中土。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憑你們的運氣。”尹、瀟面面相覷,不敢接話。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頭,心知雖只一掌,卻是萬萬經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須捱過了今,自後練成武功,再來報仇雪恥。眾人之中,只有覺遠和尚最好説話,此難,只有落在他身上。”説着道:“楊大俠,你我之事,咱們今後再説。你武功遠勝於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説,這件事可沒礙着你楊大俠啊?”楊過尚未回答,覺遠已連連點頭,説道:“不錯,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楊過搖頭苦笑,一回首,只見張君寶目光炯炯,躍躍動。楊過向他使個眼,命他徑自身而出,自己當可為他撐

張君寶會意,大聲道:“尹居士,那我在廊下讀經,你悄悄走到我身後,伸手點了我的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經》取了去。此事可有沒有?”尹克西搖頭道:“倘若我要借書,儘管開言便是,諒小師父無有不允,又何必點你道?”覺遠點頭道:“嗯,嗯,倒也説得是。”張君寶道:“兩位既説沒有借,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麼?”覺遠道:“搜人身體,似覺過於無禮。但此事是非難明,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釋我疑?”尹克西正狡辯飾非,楊過搶着道:“覺遠大師諒這兩個徒決不會當真潛心佛學,這四卷《楞伽經》中,可有甚麼特異之處?”覺遠微一沉,道:“出家人不打逛語,楊居士既然垂詢,小僧直説便是。這部《楞伽經》中的夾縫之中,另有達摩祖師親手書寫的一部經書,稱為《九陽真經》。”此言一出,眾人矍然而驚。當年武學之士為了爭奪《九陰真經》,鬧到輾轉殺戮,血天下,最後五大高手聚集華山論劍,這部書終於為武功最強的王重陽所得。此後黃藥師盡逐門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島、歐陽鋒心神錯亂、段皇爺出家為僧,種種事故皆和《九陰真經》有關,那想到除了《九陰真經》之外,達摩祖師還著有一部《九陽真經》。這經書的名字人人都是第一次聽見,但《九陰真經》的名頭實在太響,黃藥師、周伯通、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皆曾先後研習,少林寺的武功為達摩祖師所傳,他手寫的經書自非同小可,是以一聽之下,登時羣情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