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排難解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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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之人,正是楊過。十六年來,他苦候與小龍女重會之約,漫遊四方,行俠仗義,因一直和神鵰為侶,闖下了個“神鵰俠”的名頭。他自思少年風孽緣太多,累得公孫綠萼為己喪命,程英和陸無雙一生傷心,因此經常戴着黃藥師所制的那張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這晚與西山一窟鬼約鬥倒馬坪,對方過期不至,便一路尋來。
西山一窟鬼在羣獸圍攻之下,人人命在呼之間,陡然間聽到楊過説話,又多了一個強敵,均想:“罷了,罷了,連最後一絲逃生之望,也已斷絕。”只聽楊過朗聲又道:“這幾位是萬獸山莊的史氏昆仲麼?各位住手,聽我一言。”史伯威道:“我們正是姓史。閣下是誰?”隨即道:“恕我心拙,閣下想必是神鵰俠了?”楊過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這些虎狼獅豹罷,再遲得片刻,假鬼只怕要變真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與閣下敍話。”楊過皺眉道:“西山一窟鬼和在下有約在先,你叫惡獸將他們咬死了,我跟誰説話去?”史伯威聽他語言漸漸無禮,嘿嘿一聲冷笑,反而急驅羣獸加緊上前攻擊。楊過喝道:“你既知我是神鵰俠,怎地對我的説話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鵰俠便怎樣?你有本事,便自行把我的野獸喝住罷!”楊過説道:“雕兄,好!咱們下去!”左手袖子一揮,一人一雕,從樹幹上翩然而下。
羣獸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紛紛撲上。神鵰雙翅展開,左擊右拂,撥出一股猛烈無比的勁風,豺狼等身軀較小的惡獸被疾風一卷,站不住腳,踉踉蹌蹌的跌開。一獅一虎怒吼撲上,神鵰橫翅掃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獅一虎同時被它掃了個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一頭金錢豹子的腦門,那金錢豹軟癱在地,動彈不得。羣獸見它如此威猛,誰也不敢上前,都是遠遠蹲着,鳴鳴低吼。
史伯威大怒,縱身向楊過撲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口。楊過右肩微晃,袖子從上而下,噗的一聲,擊在他雙腕之上。史伯威但手腕劇痛,有如刀割,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史叔剛緩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楊過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餘年來在海濤之中練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別説血之軀,縱然大樹厚牆,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剛曾得異人傳功,內力卻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後退。楊過道:“小心了!”掌力催動,又加上了兩成勁道。史叔剛眼前一黑,知道命不保,忽聽得楊過説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時間消於無形無蹤。史叔剛死裏逃生,呆呆的説不出話來。
伯威、仲猛、季強、孟捷史氏四兄弟見他怔怔的站立不動,只道他已受了重傷,急怒之下,一齊撲向楊過。但見他身子微矬,正好一頭猛虎從側面躥上,楊過伸手抓住猛虎頭頸,將這畜生當作了一件活兵刃,擋開史仲猛的銀管的史季強的銅杵,讓四隻虎爪抓向史伯威和史孟捷的頭臉口。楊過十餘年前使那玄鐵重劍之時,兵刃已有七十餘斤,這頭猛虎軀幹雖巨,也不過是一百數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渾若無物。猛虎頭頸被抓,驚怒集,那裏還認得出主人,張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兩人平時雖與猛獸為伍,這時卻也鬧了個手忙腳亂。
郭襄在旁邊拍手笑道:“神鵰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罷?”楊過向她瞧一眼,心道:“這個小姑娘是甚麼路道?她既與花豹為友,為何卻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史叔剛吐納兩下,氣息順暢,知道未受內傷,神鵰俠手下留情,饒了自己的命,心道:“若憑真實功夫,咱五兄弟齊上也不是他的對手。”眼見二哥和四弟兀自着兵刃,伺機向楊過進擊,忙叫道:“二哥、四弟,趕快住手,咱們可不能不知好歹。”管見子史仲猛一聽,立即撤回遞出去的銀管。那大力神史季強卻是個莽撞之徒,心道:“甚麼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説。”雙手執杵,呼的一聲,往楊過頭頂壓擊下去,這一招他叫作“巨象開山”學的是巨象用長鼻擊物的姿勢。他那銅杵鑄成象鼻之形,前細後,微微彎曲,陽剛之中也帶陰柔之力,這一擊下來,勢道威猛之極。
楊過更不閃避,擲開猛虎,左掌翻處,已將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們較量較量,是誰力大?”史季強用力下壓,但象鼻杵停在楊過頭頂,竟分毫也壓不下去。史叔剛叫道:“四弟不得無禮!”史季強向裏硬奪,待要收回銅杵,但杵端被楊過抓住了,竟如被生鐵鑄住了一般。史季強連運三次勁,始終奪不回來。楊過發覺他回奪之力大得異常,心想:“我不顯神功,這個一身蠻力的莽夫終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這一拗之力集於銅杵中部,運勁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強非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條和象鼻般大的銅板杵卻彎成了曲尺之形。楊過喝道:“好!”轉勁向下拗落,銅杵從另一邊彎將下來,“啪”的一聲,斷成兩截。史季強被震得雙手虎口都破裂寸許,鮮血長。但這大漢竟有一股狠勁,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楊過哈哈一笑,順手揮出,半截銅杵筆直下,沒入雪地之中,霎時不見了影蹤。地下積雪不到一尺,那斷杵卻有三尺來長,反給他一滅跡,神功實是驚人。他遊目四顧,見史叔剛、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羣獸野發作,又見了人血,實不易立時喝止。
楊過向郭襄打了個手勢,叫她用手指住雙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見他縱口長呼,龍般的嘯聲直上天際。郭襄雖已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搖盪,如痴如醉,腳步站立不穩。幸好她自幼便修習父親所授的玄門正宗內功,因此武功雖然尚淺,內功的基卻扎得甚為堅實,遠勝於一般武林中的好手,聽了楊過這麼一嘯,總算沒有摔倒。
嘯聲悠悠不絕,只聽得人人變,獸羣紛紛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後跌倒,只有十餘頭大象、史叔剛和郭襄兩人勉強直立。那神鵰昂首環顧,甚有傲。楊過心想這病夫內力不淺,我若再催嘯聲,硬生生將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劇烈內傷,當下長袖一揮,住口停嘯。過了片刻,眾人和羣獸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獸竟有被他嘯聲震暈不醒的,雪地中遍地都是羣獸嚇出來的屎。羣獸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紛紛夾着尾巴逃入了樹林深處,連回頭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裏見過這等威勢?呆呆站着,竟不知説甚麼好。
楊過道:“史氏昆仲請恕無禮,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約,故特阻住雙方動手。待在下這回事了結之後,你們再分高下,在下誰也不幫,袖手觀鬥。”轉頭向煞神鬼道:“怎麼樣?你們要一個個的跟我車輪戰呢,還是十個兒一齊上?”煞神鬼給他嘯聲震盪之下,雖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時答不出話來。長鬚鬼一揖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鵰大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們天差地遠,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你動手?我們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後有何差遣,我們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無不遵從。你要叫我們兄弟退出山西,我們立時便走,決不敢有片刻停留。”楊過見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懷疑,這時聽了他説話,問道:“尊駕可是姓樊,大號叫作一翁麼?”這長鬚鬼正是絕情谷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楊過饒了命,僻地隱居,數年後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絕的武功,成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楊過相見之時,楊過尚未斷臂,這時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認他不出,當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聽從大俠吩咐。”楊過微微一笑,舉手道:“不敢!各位既願聽從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煞神鬼道:“是!”頓了一頓,説道:“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子轟她們出去。”楊過一怔,想起當煞神鬼五個妾跪地為他求情的神,倒似對他真有情義,倘若她們情願跟他,而他反而硬轟四妾出門,只怕反而傷了她們之心,於是笑道:“她也不用。她們倘若願走,你不得強留,如果願意跟你,唉,那有甚麼法子?你説還要娶四個妾侍,這話當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臉,家裏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累得神鵰大俠費心,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命,如何再敢胡作非為?小人便有這膽子,我大哥也決不容許。”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楊過道:“好啦,我的事已經了結,你們雙方動手便是。”説着和神鵰退在一旁,負手在後,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鬥。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闖寶莊,落得個個遍體鱗傷,今暫且別過,但不知寶莊要在山西安業呢?還是回涼州去?我們好上門拜訪啊。”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意思是要登門尋仇,昂然道:“我們兄弟在涼州恭候大駕。倘若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這深仇大恨豈能罷休?不用各位駕臨涼州,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樊一翁一怔,説道:“史三哥本就有病,這事跟我們有何干系,倒要請教。”史伯威怒氣上衝,滿臉通紅,喝道:“我三弟…”史叔剛一聲長嘆,説道:“大哥,這事不用再提了。西山一窟鬼也是無心之失,小弟命該如此,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史伯威強忍怒氣,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咱們後會有期。”轉頭向楊過道:“神鵰大俠,我兄弟再練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對手,只好服輸,這是輸得口服心服。此後也不敢再見你面,你到那裏,我們先行退避便是。”楊過笑道:“史大哥言重了。”樊一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忙道:“史大哥請留步。史三哥説我們是無心之失,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莊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處?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懼,何懼向賢昆仲磕頭賠禮?”史伯威適才見他們在羣獸攻擊之下,互擲皮帽,個個確是不怕死的硬漢,倒也是非分明,悽然道:“你們驚走了九尾靈狐,使我三弟的內傷無法醫治,縱然磕一千個頭,一萬個頭,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驚,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羣獸大舉追逐那隻小狐狸,想不到這隻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幹系?
煞神鬼道:“這隻小狐狸有甚麼用?嗯,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大夥兒合力追捕它便是,諒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強大聲道:“甚麼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這隻九尾靈狐,我史老四給你磕一百個響頭,啊哈!便是一千個響頭,我也心甘情願。”説到這裏,語音竟有些鳴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於馴獸,當今之世,再無勝得過他們的了。他們既説得如此艱難,旁人還有甚麼指望?”想到這裏,不自向楊過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口道:“你們説來説去,怎地不求求神鵰俠?”管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尋思:“這位神鵰俠武功深不可測,説不定他有法子。”當下道説道:“小姑娘你知道甚麼?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楊過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言相,卻不接口。郭襄道:“這九尾靈狐到底有甚麼希奇,請史二叔説來聽聽。”史仲猛嘆了口氣,道:“前年歲尾,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和人動手,對方突然使用詭計,我三弟一個不慎,身受重傷…”郭襄奇道:“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誰這等厲害?竟能傷得了他?”史叔剛道:“姑娘謬讚。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實如螢火之光。姑娘這般説,豈不讓神鵰大俠笑掉牙齒?”郭襄向楊過一瞥,説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説是旁人啊。”史仲猛道:“打傷我三弟的,是個蒙古王子,名叫霍都,聽説是蒙古第一護國大法師金輪法王的弟子。”楊過微微頷首,心道:“原來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郭襄向楊過道:“神鵰俠,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為史三叔報了這仇罷!”史仲猛道:“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鵰俠的大駕,只須我三弟內傷痊癒,再去尋他,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卻也未必再輸。只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受了這內傷之後歷久不愈,須飲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聲道:“啊,原來如此。”史仲猛道:“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極靈異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尋了一年有餘,才在晉南發現了靈狐的蹤跡。這頭靈狐藏身之處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餘里的一個大泥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龍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晉南,自然知道,這黑龍潭方圓數里之內全是污泥,人獸無法容身。我們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賢昆仲不許我們進入林中。”史仲猛道:“是啊。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便再無禮,也不能霸佔晉南之地,此事當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各位適才都是親眼看見的。我們率領獸羣,在林中圍得密不透風,眼見靈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野獸受驚亂竄,給靈狐逸了出去。説來慚愧,我們雖盡全力,終於追不得。那靈狐這一逃回巢,再要誘出來可就千難萬難了。我三弟的內傷重一,勢難拖延,我兄弟憂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語中缺了禮數,還請各位擔代則個。”説着抱拳唱喏,眼光則望着楊過。
樊一翁道:“此事須讓我們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賢昆仲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此時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多疑,極難令它上當,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我們用了一千多隻雄雞,每隔數丈烤燻一隻,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再讓它今吃一隻,明吃一隻,一直食了兩個月有餘,防備之心漸減,這才慢慢引到這森林之中。這一回它受了大驚嚇,便是再隔十年,也不會再上當了。”樊一翁點頭道:“確是如此。但若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那又如何?”史仲猛道:“這黑龍潭數里內全是十餘丈深的污泥,輕功再高,也是難以立足,不論船隻、皮筏還是木排,都是不能駛入。那九尾靈狐身小體輕,腳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污泥上面滑過。”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鵰,她姊妹三人常自騎雕凌空為戲,這神鵰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鵰刻大逾一倍,只怕兩個人也載得起,於是説道:“神鵰俠,只要你肯賜予援手,便有法子。”楊過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他們尚且束手,區區縱願盡力,復有何用?”史仲猛聽他的口氣,竟是肯出手相助,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再也顧不得旁的,雙膝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楊過拜了下去,説道:“神鵰大俠,舍弟命在旦夕,還望大俠垂憐。”史伯威、史季強、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楊過急忙扶起,連稱:“不敢。”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説道:“你説我有法子,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郭襄道:“你騎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楊過哈哈大笑,道:“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會飛的。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卻是不能飛翔。”轉頭向史氏兄弟説道:“説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若不不成,諸位莫怪。”史氏兄弟大喜,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自是一諾千金,倘若他亦無法,那也是命該如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幾拜,道:“如此便請大俠和西山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從長計議。”樊一翁道:“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自當聽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夥兒不打不成相識,各位若不嫌棄,便請了我兄弟這幾個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適才過招動手,均知對方了得,雙方本無仇怨,只不過一時言語失和,當下各自客氣了幾句,相互結納起來。
楊過卻道:“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不論在與不成,再來寶莊拜候。”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素聞他行事獨來獨往,雖有出力之心,卻是不敢自薦。楊過向眾人一抱拳,轉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來是要見神鵰俠,現下已經見到了。他雖容貌醜陋,但武功驚人,扶危濟困,急人之急,果然當得起‘大俠’兩字,我此行可算不虛。”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後面。
大頭鬼待要叫她,轉念一想:“她一意要見神鵰俠,必是有何言語要跟他説。”史氏兄弟不知郭襄的來歷,更是不便多説甚麼。
郭襄隨在楊過之後,相隔數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只見楊過漸行漸快,神鵰和他並肩而行,邁開大步,竟是疾如奔馬。頃刻之間,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後十來丈,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似在雪地中徐行緩步,可是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郭襄展開家傳輕功,出力追趕,但不到一盞茶時分,楊過和神鵰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郭襄焦急起來,叫道:“喂,你等我一等啊!”就這麼內息一岔,腳下踉蹌,一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哭了起來。
忽聽得一個温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為甚麼哭?是誰欺負你了?”郭襄抬頭看時,竟是楊過,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她既驚且喜,立時又覺得不好意思,低下頭來,掏手帕拭擦眼淚。那知適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笑道:“你是找這個麼?”郭襄一看,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説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楊過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搶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麼?”楊過笑道:“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怎能説是搶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後面,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搶我的。”其實郭襄跟隨身後,楊過早就知曉,故意加快腳步,試試她的輕功,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一發覺她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傷,急忙趕回,見她身後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帕,當即給她拾起,只是他行動奇速,倏去倏回,雖然在前卻能拾到她的手帕。
楊過微笑道:“你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尊師是誰?為甚麼跟着我?”郭襄道:“你尊姓大名?你先跟我説,我才跟你説。”楊過這十餘年來連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願意對一個陌生姑娘説出自己的姓名,道:“你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説,那也罷了。手帕奉還。”説着輕輕一揚,手帕四角展開,平鋪空中,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有趣,伸手接住,説道:“神鵰俠,這是甚麼功夫?你教給我好不好?”楊過見她一派天真爛漫,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面目竟是毫無懼意,心想:“我且嚇她一嚇。”突然厲聲道:“你好大膽,為甚麼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説着走上一步,舉手擊,郭襄一驚,但隨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還會先説出來麼?神鵰大俠義薄雲天,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縱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隱逸之士,聽到有人真誠讚揚,也決無不喜之理,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但聽郭襄説得懇摯,確是衷心欽佩自己,不微笑道:“你素不識我,怎知我不會害你?”郭襄道:“我雖不識你,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説你的事蹟。我心中説:‘這樣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見見。’因此便跟着大頭鬼來見你了。”楊過搖頭道:“我算是甚麼英雄?你見了之後,定然覺得見面不如聞名。”郭襄忙道:“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誰還能算是英雄?”她這話一出口,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可把自己父親也説得不如他了,又道:“當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還有幾位大英雄大豪傑,但你也是其中之一。”楊過心想:“你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娃兒,能知道幾個當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説那幾位是大英雄大豪傑?”郭襄聽他言語中似有輕視自己之意,説道:“我説出來,倘若説得對,你便帶我去捉那九尾靈狐好不好?”楊過道:“好,你倒説幾位聽聽。”郭襄道:“我説啦。有一位英雄,鎮守襄陽,奮不顧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這算不算大英雄?”楊過大拇指一翹,道:“對!郭靖郭大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女英雄,輔佐夫君,抗敵守城,智計無雙,料事如神。這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説的是郭夫人黃幫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還有一位老英雄,五行奇術,鬼神莫測,彈指神通,罕有其匹。這算不算不大英雄?”楊過道:“這是桃花島黃藥師,那是武林前輩,我素來敬仰的。”郭襄説了三人,見他都欣然認可,心下甚是得意,説道:“又有一位,率領丐幫,鋤殺敵,為國為民,辛苦勞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楊過道:“你説的是魯有腳魯幫主?此人武功並不怎麼,也説不上有甚麼大作為,但瞧在‘鋤殺敵,為國為民’八個字上,算他是一號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這樣了不起,眼界自是極高,我再説下去,只怕你要説不對了。何況,除了爸爸、媽媽、外公、魯老伯。我也想不出還有誰了。”楊過見她臉現躊躇之,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黃島主、魯幫主這四人都是名揚天下的豪傑,這小姑娘説得出他們名頭,原也不足為奇。”於是説道:“你只要再説一個,説得對,我便帶你同去黑龍潭捕捉九尾靈狐。”郭襄待要説姊夫耶律齊,覺得他武功雖高,終還夠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説武敦儒、武修文二位師兄罷,那更加談不上,正自為難,突然靈機一動,説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濟急,鋤強扶弱,眾口稱揚,神鵰大俠!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賴。”楊過笑道:“小姑娘説話有趣得緊。”郭襄道:“那你便帶我到黑龍潭麼?”楊過笑道:“你既説我是大英雄,大英雄豈能失信於小姑娘?咱們走罷。”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的豪傑為伴,眾人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略形跡,絕無男女之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不微微發窘,若要掙,似乎顯得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容,實無半分他念,於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説道:“黑龍潭便在那邊,過去已不在遠。”藉着這麼一指,將手從郭襄手掌中出來了。楊過少年時風倜儻,言笑無忌,但自小龍女離去之後,他鬱鬱寡歡,深自收斂,十餘年來行走江湖,遇到年輕女子,他竟比道學先生還更守禮自持,雖見郭襄純潔無,但十多年來拘謹慣了,連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絲毫不覺,和他並肩而行,走了幾步,見神鵰形貌雖醜,軀體卻極雄偉,伸手拍了拍它的背脊。她從小便和一對白雕玩慣了,常自拍打為戲,那知這神鵰翅膀微展,“啊”的一下,將她手臂推開。郭襄吃了一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楊過笑道:“雕兄勿惱!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見識?”郭襄伸了伸舌頭,走到楊過右側,不敢再和神鵰靠近。她那裏知道,她家中的雙鵰乃是家畜,這神鵰於楊過卻是半師半友,以年歲而論更屬前輩,身份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