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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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滿,就是種子破土、樹葉芽,一小團的繭握在手心。是鼓而脹的質,填充在生活的角落裏,讓你覺不虛無。
我終於在有了夢想之後,受到生命那些華美的顏,在晴好午後慵懶停靠。
我記得,在過去的時光裏我曾丟過我自己:我的未來、我的夢想、我的希望。那是我記憶中最張皇失措的一段時間,我如同象棋棋盤上的卒子,手持盾牌,步步為營,只能向前,不可後退。我無意傷人,能不被人傷,已實屬不易。
那些人前人後的嘲笑、三三兩兩的指點,不過是湍的河,奮力趟過去,一切不過如此——早已練就一身不怕死的膽,哪怕你説我臉皮厚。
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或許未遺忘,但已不害怕。
因為同學們終究是健忘的。分班之後太多故事散落了,除了益近的高考,大腦裏容不下其他。我對陌生人從來不怨不恨,因為我知道,我的忘不了,不過是因為極之希望落空後的極之失望,或者説,我只是無法面對張懌、夏薇薇、徐暢,以及一切與當時事件發生聯繫的人與物。
謝夢想——因為一場突然落幕的愛,我卻找回了我的夢想。
它太倉促地就介入了我毫無準備的生活之中,然而突如其來的衝擊並不讓人覺痛苦,或許可以説,還帶來了某種歡愉。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然而,經歷了這一切,我無路可逃,唯有背水一戰。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唯一的希望,唯一能拯救前途、拯救自己的方式。
所以,我找到了我的路,再苦、再難也要咬牙走下去。畢竟,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無力走路,而是無路可走。
謝田佳佳,她收起擔憂的眼神,而給予我無比堅定的鼓勵:她只是在自習課的時候給我傳了無數張小紙條,告訴我一定要堅持到底——無論結果如何,都要堅持到底。
只是沒有想到,媽媽的態度那麼開明。
她在電話裏聽完了我的設想,沉默了一小會兒,問我:“你覺得你真正喜歡這個專業嗎?”我説:“是。”她又問:“你覺得你有足夠的剋制力抵禦那些誘惑和壓力嗎?”我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媽媽嘆口氣,説:“是啊,你也不過是個孩子。”沉默了一會,她説:“我有個高中同學在藝術學院做老師,我向她打聽一下好不好?如果她説你可以嘗試一下,那我們就勇敢地嘗試一下!”她的語氣堅定、沉着,充滿輕鬆的鼓勵。我隔着一條電話線,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總覺得內心裏有什麼不知名的東西在輕輕地、柔軟地開放着。
7-3在等媽媽電話的時間裏,我不可遏制地回憶起那些和媽媽之間有限的殘章。
我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或許是最奇怪的,因為我從小便不是美麗的女孩子。
她有瘦削的身材,並不高,然而沉靜端莊。她站在那裏,你一回頭,便可以看見她含笑的目光,充滿安然靜逸的力量。爸爸説,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校園裏散步,只見一個女生穿好看的格子裙從他面前閃過,身上有淡淡雪花膏的香。他轉頭,看見她信步走進旁邊的教學樓裏。他只想跟上去,只想認識她。
他説,這一輩子,他只為這一個女人失魂落魄過。他這樣説的時候,微微含笑卻看不出戲謔。
爸爸追媽媽的過程,在整個地質大學校園裏是一段佳話。
那個憨厚的男生,不説話,木訥的、羞澀的,想要靠近卻沒有勇氣的,只能用情書,一封封打動女生的心。據説,那時候校園裏極免費“情書”這種載體,很多人都寫,不過水平良莠不齊。偏偏我爸那時屬於文才斐然的那一種,人倒不帥,卻頗有些內秀。他的情書極少高談闊論,只是隨口説點開心的事、生活的心情,然而不經意,一句話卻打動女生的心。
他在信裏説:“柏拉圖説,人生來是一個半圓,只有找到另外半個,才可以獲得幸福。我希望,我可以找到屬於我的另外半個圓,然後,這個完整的圓便可以一直幸福下去。”這個在今天多麼廣為人知的理論和多麼單純甚至酸澀的句子,在八十年代的空氣裏,卻曾是那麼高屋建瓴,與眾不同。所以,他們就因為柏拉圖而走到了一起——穿白襯衣、格子裙的女生和穿藍灰夾克、滌綸褲子的男生就這樣相愛了。
半年後畢業,他們結婚。又過一年,他們有了我。
生活已經很幸福。
可是,工作單位要去格爾木,他們屬於單位有限的幾個大學生,廣袤的大西北,需要他們去奉獻青。
掙扎很久。
外婆説,那段子,他們不斷地吵、我不停地哭,讓37號院毫無寧。
終於,還是外婆站出來:“小桃給我,你們走。”兩個人雙雙愣住。
這幾乎是當時情況下唯一的解決方式。
於是就走了。相互承諾要給彼此永久幸福的兩個人雙雙去了大西北,而他們小小的女兒,在海邊濕潤的海風裏,扯着外婆的衣角長大。
他們寫信,很多信,寄來了,外婆找人讀來聽,有關於我的句子,就比劃着給我看。我當時不識字,眼神掃過去,只盯着外婆的衣兜,期待裏面的糖果。
後來漸漸長大,變成我給外婆讀信。
很不耐煩。
我唯一的興趣,就是隨信寄來的照片、卡片,或者稍後抵達的包裹。
照片上的媽媽很美麗,爸爸皮膚黝黑,他們站在陽光茂盛的高原,微笑。
漸漸長大。
長大後也有過對媽媽的想念,卻只有每年2月能夠見到她。她和爸爸,為了我,從來沒有一起享受過假期,她休2月,爸爸休8月,只為一年有兩個月,可以有人陪在女兒身邊。
是種犧牲,然而我不懂,從未珍惜。
我痛恨那些她為我檢查作業的有限子,痛恨她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影響我偷看小説,也痛恨她每一次離開時一滴一滴努力壓制的眼淚。
痛恨她的走,也痛恨她的留。
因為孤僻,習慣了獨自長大的我就是這樣滿身帶刺的小刺蝟,習慣地豎起一身的刺,卻盲目到無力擁抱。
我早——這樣長大的孩子,往往都早。我期待一種愛,那麼迫切地希望有一個人站在我身邊,無論炎熱的夏還是寒冷的冬,不離不棄。他給我愛,而我也愛他——當然,不僅是愛情的愛。我甚至設想等將來長大了,如果我也有個女兒,我一定要陪她長大,和她一起搭積木,坐旋轉木馬,唱歌、畫畫。我要她温暖而明媚,不孤獨、不寒冷,像36號院的殷然和所有其他孩子那樣。
因為缺乏這一切,我以為我恨她。
直到張懌出現又消失,直到我的命運發生至關重要的轉折,我似乎才發現,她距我那麼遠,而她的心卻在我身邊,我其實從來未曾缺少過她的愛。
至少,她始終付出,只是我太遲鈍,從來沒有發現。
電話鈴聲終於刺破安靜的空氣響起來時,已是夜晚9點。夜沉沉裏我忽然有點擔心:假使,是條走不通的路,那麼我要怎麼辦?
我的希望經歷過太多打擊,早已片瓦無存,這是最後一次,我並不敢想象,假使消失,我會不會一無所有,一蹶不振,一瀉千里?
然而,媽媽的聲音那麼温和:“瀅瀅,如果你試過了,卻失敗了,你會後悔嗎?”她頓一頓:“或許到那時候,就更考不上大學了。”她的語氣那麼擔憂。然而我説過,我只有這一條路。
“媽媽,我不會後悔,絕對不會。”我第一次語氣那麼堅定。
媽媽沉默了,或許只有一小會兒,對我來説卻那麼長。
終於,媽媽説:“那好,瀅瀅,既然決定了,就全力以赴,你要記住今天的話。”電話這邊,媽媽看不見我在重重點頭。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問我:“你適合嗎?你可以嗎?”她也沒有説“你不漂亮,不要想了”之類的話,她只是告訴我:“只要你努力做了,就算我們失敗了,也會從這個過程中學習到很多寶貴的東西的!”她這樣説的時候,聲音離我那麼近,彷彿就在我身邊。而我,彷彿任何人家的女兒一樣,依偎在母親耳邊,悄悄説點小女兒的心事。
我想,我也是從那天晚上起,漸漸貼近了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