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2章君莫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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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錚嗒嗒”。:。
這是木屐與地板碰撞的聲響。
居殿中所有的人,范蠡、‘女’御、寺人、贊者,統統都屏住了呼,他們的目光一眨不眨,看着美人起舞。
西子最擅長的是越地獨有的“響屐舞”但見她長袖纖,裙系小鈴,腳踏木屐,在殿內旋迴舞蹈,婀娜奔放,情隨舞起,那麼的韻味十足,那麼的輕盈嫵媚,那麼的神采飛揚。
此情此景,西子好似下凡的羽人,如夢如幻如仙,這居殿似已非塵世。
只可惜,她今之舞,是為引‘誘’趙侯而舞,不是為了范蠡。
隨着西子舞蹈漸入佳境,范蠡不由想起了一首詩: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陳風·宛丘》)台上,‘女’子優美地跳着,台下,痴情的男子默默地望着,但她終究無法屬於他,無奈之情不由自主地‘’出來…
范蠡輕嘆一聲,努力將目光從西子處‘’離,轉向趙侯,他本希望趙侯能像夫差初見鄭旦時,便被其容貌體態所‘’‘惑’,卻無奈地發現,趙無恤面‘’晦暗,並無見‘’心喜之意…
努力跳完最後一段,西子的額頭已經冒出了香汗,結束這一曲舞蹈,再度拜謝時,綢衣貼身,更顯出幾分魅‘惑’。
但趙無恤沒有急‘’地跑下來攙扶,只是輕輕揚了揚指頭:“此舞‘’妙,賜酒。”‘女’御端着倒滿的‘玉’爵過來,西子接過後先是抿了一口,比起南方的稻米酒而言,北方的粟米酒味道更重,散發出濃烈的醇香,讓她舌頭像是着了火似的…
但即便如此,也得閉着眼睛喝下去,一滴不能剩下。
“這是君侯恩,就算是毒酒,也得往下喝!”教她們宮廷禮儀的楚國宮人曾這樣説過。
恰在此時,台上的趙侯卻説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君莫舞…君不見,妲己褒姒皆塵土!”啪嗒,西子心中一顫,酒盞失手落地!
…
居殿內,比方才眾人沉‘’於西子舞蹈時,還要更靜謐幾分…
聽趙無恤提及妲己褒姒,將西子與這兩個亡國禍水相提並論,范蠡心裏一緊,“難道趙侯看穿了越國的美人計?”他心中想道,但已經來不及了,西子已失手將杯盞落地,酒水也撒了一地。
“下妾該死。”還不等范蠡做出反應,西子已經匍匐在地,俯首告罪。
“趙國天寒地凍,比不了南方温潤,下妾一路北來手腳冰涼,故一時失手,請君侯責罰…”此‘女’不但容貌過人,還有靈機應變的本事,這也是范蠡相中她擔此大任的原因。
“或許是你不該來北方,而應該去吳國。”趙無恤眼中多了幾分興趣,但他這話卻讓西子更加疑慮重重,她只覺,自己揹負的使命彷彿早就被趙侯看穿,他只是曉有興致地看她拙劣表演一般。
趙無恤讓西子起身後又道:“這位美人果然不俗,可見越君誠意,趙國可以與越國簽訂密約,助越君擺吳國附庸的地位。”范蠡連忙道謝,不料趙無恤卻擺了擺手。
“此外還有一事,寡人聽聞越國有這樣傳説,説越君祖先乃是夏禹?”
“似有此事…”這其實是個誤會,去到越國的楚人常把當地的會稽山當成夏禹曾東巡的會稽山,其實天差地別。”夏桀之居,左河濟,右泰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夏的國土就在中原一畝三分地,怎麼可能跑到幾千裏外的江南去?
夏禹所至的會稽,應當在魯國泰山附近,與越地無涉。不過在以訛傳訛下,在楚國就有了“越國乃夏禹之後”的傳聞,其實于越人是正兒八經的當地土著,因為沒有史書傳統,也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來的。
范蠡對這件事的真偽十分清楚,所以並沒有關注,越王一家對此也不甚在意。
趙無恤卻是在意的。
“趙國與越國簽訂密約共同伐吳國的條件是,越君要在會稽山上修大禹陵,以夏禹為祖,四季供奉,不得怠慢!此外越國至今依舊被中原視為蠻夷之地,開化程度連吳國都不如,往後縱然一雪前恥,斷髮文身之人,又如何躋身諸侯?寡人也希望能派一些士人去越國,推廣衣冠之禮,讓中原聲教遠播江南。”這是范蠡從未聽聞的結盟條件,這趙侯不為‘女’子所‘惑’,又提出了這麼古怪的要求,果然如他老師計然所言,絕非常人啊。
不過范蠡的聰明腦瓜一思索,也琢磨出一點東西來。趙侯果然有稱霸的企圖麼?此舉是要將“蠻夷”的越國納入諸夏之中,造成一種四夷歸化,遠人徠朝的景象?
或者,他想的還要更遠一些?范蠡細思恐極,突然覺得或許吳國在北邊作為越國的屏障,其實也‘’好的…
不過他若想完成使命,就必須答應趙無恤的要求,越人對祖先其實沒那麼看重,而且越國上層也喜歡效仿中原禮制,勾踐為了興國,肯定會滿口答應下來,范蠡便在這先代他同意了。
商定此事後,心裏一顆大石頭便落地了,這場出使有許多出乎他意料的地方,原本是主角的西子已經退到一邊,反倒是范蠡更受重視一些。
在這場接見的末尾,趙無恤嘆息道:“此‘女’雖美,不過越國之人物,寡人最想得到的還不是她。”西子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范蠡也一凜:“不知是何人?”趙無恤指着范蠡道:“自然是你,範少伯!”
“趙侯…”范蠡都有些動了,但還是下拜道:“趙多范蠡,只是錦上添‘花’,越無范蠡,則有亡國之虞,越君待范蠡有知遇之恩,范蠡不能忘本…”趙無恤對勾踐收買人心的伎倆有些佩服,但更詫異的是范蠡這種面對更好前程還能堅持留在越國的行為。從歷史上他助越破吳後功成身退就能看出,范蠡不是那種愚忠之人,更明白勾踐可同辛苦卻不可共富貴,他之所以堅持留越,多次拒絕趙無恤之邀,或許是身為“士”的執拗吧。
若那些傳説所言不虛,為了志向,他甚至不惜拋下情愛,前世今生,整整兩次。究竟是對是錯,世人無從評價,其中冷暖,更是隻有當事人才知道。
“少伯連續拒絕我兩次了,寡人最後問你一遍,你此番來趙,除了表明心意外,真的就沒有其他所求了麼?”他是看着西子對范蠡發問的,范蠡自然知道趙無恤意有所指,那分明是在説“若有所求,你只需下拜求我即可!”他需要的是他的臣服,主動的臣服!
但范蠡畢竟是范蠡,縱然心中顫抖,縱然萬般不捨,但還是咬了咬牙道:“范蠡只為公事,並無‘私’心。”這句話,讓一直旁聽的西子心如死灰,頭低低垂了下來,忍着眼淚不要往下落。
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好,好,好。”趙無恤則連説三個好字,再也沒了挽留的意圖,他朝范蠡揮了揮手:“既然如此,那寡人也不強留,少伯請回吧,將趙國的要求轉告給越君吧,就説我期待早與他會獵於吳…”
“至於越君所送美人…”趙無恤起身,踱步下殿,走到范蠡身邊,側過臉審視他的表情,君侯的成全之意不是什麼時候都有的,現在就算范蠡反悔跪下求他,也為時過晚了。
既然好人做不成,那隻好做‘’打鴛鴦的壞人了,趙無恤拍了拍范蠡的肩膀,笑道:“這美人,孤便笑納了!”
…
范蠡邁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居殿,無關人員也知趣地退下,殿內只剩下幾名近‘侍’和趙侯、西子了。
“抬起頭來。”
“他棄我而去了,留我一人在此處…”西子心中默默唸道,她嚥下絕望的淚,斷情的苦,努力抬頭,對君侯綻放笑容。
但她眼中的待宰小鹿般的戰慄,卻是很難掩飾住的。當然,西子很清楚,軟弱無力也是‘女’人的一種武器,若是換了其他男人,或許能騙得他們憐惜,靠‘女’‘’輕易‘’‘惑’過去,可面前的趙侯,這是位謎一般的大人物,‘’若觀火,似乎將她的使命,連同她對范蠡那一絲兒‘女’之情統統看在眼裏。
此時此刻,趙侯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看她眉眼,看她的‘’線,欣賞她的婀娜身姿。
她也得以一睹他的近容,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神十足,只可惜其貌不揚,若論俊朗遠不如范蠡。
但因為他手握重權,比起范蠡多了幾分霸道和自信,對‘女’人而言,這兩樣東西比皮囊更具引力,雖然西子現在還不太懂。
“真美,如雲如荼。”趙侯終於捨得發出讚歎了,不知為何,西子心裏有一種如釋重負之,又有幾分自得,畢竟很少有男人在她的容顏面前不敗下陣來。
一個對‘女’‘’有興趣的君侯,似乎就沒那麼可怕了。
西子的使命,就是在趙侯宮中博取他的寵愛,尋找機會為越國説些好話,最好‘’得他如痴如醉。
所以就算趙侯要在這裏對她公然施暴,她也得笑着承受。在會稽,她不僅學了舞蹈禮儀,還有專人傳授房中術,雖然她仍是處子,沒嘗試過,但按照那些‘女’子的言傳身教曲意逢,西子覺得自己還是能做到的…
然而趙無恤卻沒有對她動手動腳,而是轉過身喃喃自語道:“只可惜啊,雖則如雲,匪我思存…”西子頓時愣在了原地,她在會稽三年也學過《詩》,自然知道這是何意。
“聽説你是徐國遺族之後?”問題接踵而至。
“唯…”顧不上細細思索,西子連忙應下。
“巧了。”趙無恤頗覺有趣地笑了笑,對旁邊的‘女’御説道:“今乃除夕之夜,孤還要去樂氏夫人那邊,汝等先將此‘女’送到徐嬴夫人宮中,就説是越君送來的徐國遺民,讓她留在宮裏以備箕帚之用!”ps:越人以夏禹為祖先為攀附一説,見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羣認同》。夏禹所至會稽山在山東一説,參考林華東《紹興會稽與禹無涉兼論于越源》。其實早在漢代,會稽人王充在實地考察所謂會稽禹‘’後,就在《論衡·書虛篇》中提出質疑:“舜至蒼梧,禹至會稽,非其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