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05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亞當,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突然説“在我離開菲比和你的前一天,下午,你正好出門,我帶着菲比逃跑了。我背地裏什麼都準備好了,出生證,體檢表,一些小衣服小被子…”亞當的眼睛慢慢變圓,變得又圓又凸。

“我要了出租汽車,後來又覺得不妥。因為你不久就可以從電話賬單上發現哪家出租車公司,哪輛車載的我和菲比。我向一個女人求了援。你見過的,勞拉。我説我和你吵了架,吵得太大了,難以和解了…車子開出去不遠,.我就開始反悔。如果我的逃跑計劃成功,後面會有一連串的複雜局勢,比如上法庭之類。不過我當時想好,把所有的錢都退還給你。我怕的不是我和菲比會過的悲慘生活:沒錢、沒住處、沒任何生存保障,我怕的就是事情會麻煩不斷,我不願你跟在我股後面,麻煩我。”亞當説:“也許法官會很快結束所有麻煩,把菲比判給你。”

“我不喜歡法官。美國大部分電影裏都有他們。”亞當笑了。他這樣的笑非常能麻痹人。

“假如你真的帶她逃走了,可能會有一個不同的菲比。”他眼睛窄起來,如同看一張設計藍圖。

“也許。”我説“不過可能改變不了本的,已經太晚了。”從我和你合謀那一刻,一切就已經太晚了。

“也許。”亞當説“我一點沒注意到你的企圖。”我説:“那個企圖每天在我心裏至少躥出來一百次。”

“謝謝你現在坦白了。”他温和地看着我,拉起我閒在桌面上的左手。他的意思是:你坦白是因為你不再有竊走菲比的企圖,是因為你認為菲比不值得你竊取了。

我的倉皇逃亡假如百分之百地成功;就是説我乾脆離開芝加哥,隱名埋姓在任何其他沒有男人女人的地方浮出水面,這樁勾當給我留下的,是記憶中一個粉紅的健康正常的菲比。那股嬰兒固有的甜滋滋的氣味,那吧唧作響的聲,那微小手心,帶一點奇特的濕澀,攥在我食指上的觸覺。有什麼必要讓我記住更多,知道更多呢?我把菲比只當成切除的病體。痛,是沒法子的,但它絕不礙什麼事。為使它不礙事,我從亞當和菲比身邊離別得相當徹底。我和陌生的室友共同租了公寓,在一家高檔皮包店找了份工,抓住所有機會同陌生人噦唆。只要我不停地説話,想念菲比的強烈程度就會被緩解。我很快養成和男人搭訕的習慣。地鐵上、鄰里、快餐店,我發現沒有我搭不上的男人。其中一些人不錯,我可以從他們的風衣品牌、皮鞋和表斷定他們掙得還可以,從他們的舉止上看出他們不酗酒不毒不待女人,也沒有抑鬱症而必須定時去讓心理大夫敲竹槓。我跟兩三個人搭訕搭出了些成果,又發現他們只拿我當點心而不當正餐;他們在我這裏吊起胃口,然後回家去填充胃口。我得承認我還漂亮得不夠,也輕佻風騷得不夠,去瓦解一個婚姻。

我想我還是喜歡亞當的。也還沒完全愛夠m。

亞當直到菲比一週歲零五個月時才找到我。他也不知道找我有什麼用,菲比又聾又啞又瞎並不該我負責。我躲得遠遠的,倒真説不清了,好像在製造菲比這件事上我真作了什麼弊。不然好好一個菲比怎麼會在一歲的時候無端生起一場大病來,持續高燒。等高燒退下去,菲比的大部分官都作廢了。亞當就是在那個當口上不要命地找我。他翻出近一年的電話賬單,從上面找到幾個我的男女人的號碼,第一個接上頭的是勞拉。勞拉跑到皮包店,説我如何不夠朋友,發生那麼大的事也不通報她一聲。她指的“大事”是跟亞當的“分居”不用問,從勞拉之後,亞當順藤摸瓜就摸到了我的住處。我隨着亞當到那幢房子裏,第一眼就看見坐在客廳裏的菲比。後來回憶,我才記起她不是獨個坐在那裏,而是由一位保姆抱着,在那兒動彈不停。是很後來了,我才想到,那時菲比尚未習慣與殘疾相處,手和腳無目的而狂野地划動、扒拉,她以為那樣持續地扒拉,就能把無視覺無聽覺的黑暗扒拉出個豁口。

我不記得自己怎樣走上前,抱起菲比。她停拉,人卻很僵。亞當似乎説:她大概在辨認你。莫如説我在辨認她。這穿着最昂貴的白開司米衣褲的小女孩,美麗而完整,誰能相信這些漂亮緻的五官全都是裝飾?

我説:“菲比,菲比!”可不能掉淚。完了,結果還是掉了淚。我一直喚着小女孩的名字。亞當不忍心提醒,小女孩是聽不見的。

菲比始終是那個僵住的姿態:兩條腿半伸半縮,兩手舉在自己腦袋兩側,彷彿一個惱極了的成年人要去抓自己的頭髮或去撕扯一個對手;她眼睛瞪到了極限,瞪得上下兩排濃密的睫猶如鋼針般着鋒芒。只有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才會這樣瞪眼睛。她意識到事關重大。正因為她沒有了視覺和聽覺,她才會如此之迅速地覺到我對於她的事關重大。

我不知那個保姆什麼時候溜走的。或許是亞當使了眼,請她退場。亞當又説:“你看,她肯定在辨認你——她肯定把你辨認出來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過…”我輕聲説:“請閉嘴。”菲比的鼻翼在搐,在嗅着這個女人的氣味。這個女人身上有野外的氣味,有都市和高檔皮包店的氣味。這些氣味使她覺新鮮。菲比的嗅覺鋭,順着一層又一層陌生、新奇的氣味在這個女人身上刨問底。我側轉臉把淚水蹭在黑西服的肩膀上,好把菲比看得更清些。她潔白如脂的面孔上是明顯的追究。她繼續動鼻翼,呼着我,漸漸從護膚脂、粉底、胭脂和膏下面,把我剝了出來。或許只因為我抱她抱得比別人舒適,比任何人都抱得實心實意。我畢竟是第一個抱菲比的人。菲比的睫軟下來,手臂和腿都隨和下來。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心裏空空,像沒有任何傢俱的新屋那樣回聲四起。

那天我留下了。我和亞當默契。在我原先住的那問卧室,他協助我換下髒牀單,換上我最喜歡的白純棉卧具。亞當又不聲不響取出了我愛用的超大浴巾,白底上帶白圖案,那種猶如浮雕的圖案,以凸凹實現的。他記住了我所有的喜好,做得滴水不漏。儘管都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還是心領了。不愛女人的男人,能對一個女人做得這樣到位,真不易。

我牽着菲比的小手,這裏走走,那裏走走。她很放心地跟隨我,路也走得相當穩了,只輕輕摔倒兩三次。我注意到那張玻璃磚的茶几不在了,換成了一張沒有稜角的皮革圓幾;一切帶稜角的東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渾圓温厚的傢俱、用具;連樓梯的不鏽鋼扶手也被換掉了,也換成了皮革,或是在原先的金屬上包了一層皮革。這所房子的風格從原先的尖刻變成了現在的渾圓,都為了菲比。把我暫時哄住,暫時留在這用,亞當簡直要假成真了,也都是為了菲比。

我去廚房裏晚餐。菲比被圈在帶輪子的小圈椅中,滑過來滑過去。她知覺到我在附近,便一次次朝我滑過來,撞在我腿上。然後她會順我的腿往上夠,夠到我裙子的邊沿,把它拼命往她跟前拉。最後我明白她是想把它拉到她嘴裏去。沒有聽覺、視覺的菲比靠嗅和觸摸來獲得她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她在喚和觸摸之後,覺得認識尚不完全徹底,便上來,用嘴去嘗,嚐到的形狀,她覺得最可靠。不一會兒我這條黑裙襬上亮晶晶地閃動着菲比的唾

我卻是滿足的。我滿足這家庭的假象,以及母女的假象。

我聽見亞當在起居室打電話。低聲的歉意,温柔的辯解,我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我知道他在取消約會。在這個週末,他要為菲比留住我。因為他已經發現我不是無懈可擊的;逃得那麼遠,一旦回來,就像從來沒逃過一樣。他還發現,菲比已覺察出我是誰,或許曾經的哺,已把這具曾輸送汁的身體氣味,儲藏進菲比的靈魂與體。我的逃是自欺欺人,我和菲比神秘深奧的私下溝通,也許一直未斷過。一個週末,一家三口和諧安寧。誰看都是個美滿家庭。

這樣的美滿連一個殘疾孩子都無傷大雅。這樣的美滿使無論怎樣枯燥無味的晚餐都可以忍受。星期六晚上,亞當開了半小時的車,把我和菲比帶到一家餐館。他説這家餐館的高檔在於它不昧着良心放油放鹽放所有作料,以使一盤盤菜餚過於美味而屈服人的官需求。這家餐館是真正為你好的,是具備良知和美德的唯一餐館。這年頭,誰敢去那些只管討好你的味覺、取悦你的胃口的餐館?誰敢想象他們在不見天的廚房裏幹些什麼——放了多少真油、真糖和素,用了多少以素催大的蔬菜和禽類?他們是否心過海鮮的污染程度。

餐館生意很旺。吃客的樣子多少都有些像亞當,臉蒼白,襯着黑、深紫、暗灰、重橄欖的服飾。一派節制、缺乏食慾的氣氛。每張桌上的鮮花是白的百合和兩枝藍的燕尾。桌布是亞麻本,上面有淺茶的條紋。所有紀律嚴謹的侍應生都對亞當點頭微笑。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缺乏氣味和噪音的餐館。

亞當輕聲地介紹這兒的名菜給我。領位此刻送了一張專門給孩子坐的高椅子,亞當客氣地説:“不必,她寧願和我們坐在一塊。謝謝。”

“菲比從來不肯坐那種椅子。”等領位走了之後,亞當對我説“大概它給她很玄、很不踏實的覺。”

“你常帶菲比來這裏?”我掃一眼幾乎在耳語的人們。

“我經常來這裏。”我明白他的半實話:他常常不帶菲比來這裏,他和他的老伴或新伴來這裏。

“還是他嗎?”我指多明格嗓音。

菲比此刻摸到了餐刀,將它抓在手裏,亞當將它拿下來,放得遠些。而她又摸到了叉,亞當再次繳獲它,仍是輕鬆自然,不痕跡。我看見菲比兩手在繼續摸索,臉上有些厭煩出來了。我迅速地將餐巾折成一隻松鼠,我小時的把戲。菲比抓着松鼠,不知是什麼。正因為它似是而非,她全神貫注地捏它,嗅它,很快地,把它放到嘴裏去嘗。

這期間我和亞當的談話始終持續。我是説我們的耳語一直在進行——“他離開我了。”那個有美麗嗓音的伴侶。

“為什麼?你們不是相好了十多年了?”我知道這破裂一定和菲比有關。

“他建議我把菲比送到‘機構’去。”那種收容殘疾兒童的機構。

亞當只説“機構”免得他和我都受刺

“聽説這些‘機構’都很恐怖。”

“也不盡然。關鍵是看你肯花多少錢。有很高檔的,甚至可以培養教育菲比這類孩子…”我控制不住,給了他一個厲害的眼鋒。

“你打算送菲比去哪個高檔機構?”你反正闊得足夠。他從菲比嘴裏扯出那隻餐巾松鼠。菲比馬上又把它擱回嘴裏。他再將它扯出。他的動作是堅決的,不帶情緒的。兩人就這樣重複。我實在看不下去,把菲比抱到我這邊。

“亞當,你還沒回答我,你打算把菲比送到哪所高檔機構?”

“停止用這個腔調同我説話。”他從口袋掏出一個瓶嘴,是裝在一個三明治口袋裏的,因此清潔程度相當可靠。

“是你指責我的時候嗎?”他説着將絕對衞生的橡皮進菲比口中。菲比立刻把它吐出來,仍去咬餐巾。

“好的。不是我指責的時候。”你有種別千辛萬苦地尋找我。總共五萬塊,你還沒完了?

“我不是這意思。”他用自己潔白的手帕擦拭落在桌上的嘴“你知道,醫生把菲比的實情告訴我的時候,我有多絕望。”

“多絕望?”亞當悽慘地將臉仰起。像是説:還用問?他再次把橡皮進菲比嘴裏,菲比再次拒絕。兩人不聲不響地頑固着。

“就讓她去咬。這有毒?”我抖抖手裏基本散架的“松鼠”

“不能讓她養成這病!什麼都往嘴裏放…”

“哪個孩子沒這病?”

“在其他孩子就不算病。菲比看不見,抓着什麼都往嘴裏放,還了得?”亞當語氣極輕,像任何時候一樣,充滿道理,有頭有緒。